第 105 章
這話問出口,蠱翁自己便又是一個激靈。
這小姑娘分明兩三個月前就死透了!
按照原定計劃,擄去那些武林人士的第二日便要借助厭生獸血洗整個瀚海王宮,他就等這天給小師妹報仇,可偏偏就被一個黃毛丫頭全盤給毀了。
那晚他被倒吊在房梁之上,聽着外頭亂作一團,卻又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喊破喉嚨也沒人理會,直到晨曉時分才好不容易掙斷了繩子,出去一看,十八層宮殿竟是人去樓空,只剩鬼先生半死不活地倒在殿門外,渾身上下的皮膚跟炸裂的熔爐似的,爛得不成樣子。
他用盡渾身解數救了鬼先生一命,卻無論如何都解不了他體內的火毒,無奈才想到了那位被冰蠱蠶咬過還有幸能活下來的小姑娘,可她帶着天下至寒之毒的血竟也只能緩解疼痛,對解毒沒有絲毫幫助。
想到這裏,蠱翁哆哆嗦嗦又看了眼前這紅衣女子一眼,她分明就是那死的不能再死的小姑娘。
人死不能複生,那她一定就是鬼!
而後便失聲驚叫着鑽去了桌案下,那長桌不足二尺高,随着蠱翁抖得愈發厲害,上頭的瓶瓶罐罐磕在一起,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沒想到這小老兒竟如此膽小。
蕭翎狡詐地笑了笑,擡手扯下發帶,烏絲傾斜而下遮住了大半張臉,配上這一身豔如鮮血的衣裙,乍一看倒真像地獄裏跑出來的女鬼。
“我都被你燒成灰制成藥了,自然就是鬼了,那日我入地府将我的遭遇如實說與府君,他老人家憐我悲苦,便準我返回人間來找你們報仇雪恨!”
聲音沙啞又缥缈。
蕭翎說着慢慢彎下.身子。
只見兩只蒼白的手和烏黑發絲從桌案邊緣一點點垂落,蠱翁吓得肝膽欲裂,額頭冒出層層冷汗,緊閉着眼睛哀嚎,“蕭,蕭宮主,我知道你死的冤,可不是我殺的你啊,我只是讓鬼先生取一些你的血來看看能否解他的火毒,我也沒想到你怎麽就被他給殺死了!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仇就去找鬼先生,他練的邪門功法雖厲害,卻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那火毒平日裏堆在髒腑中倒也無傷大雅,但運功便發作,且一次比一次嚴重,如今若不及時醫治,能捱上一炷香都算他命長,他現在基本就是個廢人,也活不長了,先前若非是鶴齡小公子拖着,他早被珩公子殺了,眼下那少年已被珩公子帶走,以蕭宮主的身手去殺了他定是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啰啰嗦嗦一堆話,前半段蕭翎還悠哉地聽着,阿尋和鶴齡的名字出口便慎重起來,也沒了作弄人的心思,敲敲桌子,命道:“出來!”
蠱翁搖頭拒絕,“不用不用,我才發現這桌子底下呆着還挺舒服,小老兒決定日後便住在這裏了!”
蕭翎深吸一口氣,又咬牙道:“出來!”
蠱翁卻把自己縮成團,再次拒絕,“真不用!鬼先生就在隔壁,姑娘不若先去找他聊聊?”
來來回回幾次,蕭翎徹底沒了耐性,一掌把桌子拍出老遠。
失去遮擋,蠱翁捂着臉倒抽涼氣,心裏念着阿彌陀佛,又覺着佛門聖地怕不是專騙香油錢的,竟連只鬼都攔不住!
好在這女鬼并不打算讨他的命,只說讓他回答幾個問題,答得好便不與他為難。
蠱翁忙不疊點頭,“您盡管問,我定知無不言!”
就聽那女鬼問:“你給鶴齡下了什麽蠱?可能解?”
蠱翁捂在掌心裏的眼睛突地瞪圓,他何時給那少年下過蠱?
即便是只駭人的鬼,也不能這般随意冤枉人吧!
可又不敢跳起來理論,只得忍氣吞聲地解釋,“我沒給他下蠱,鬼先生帶他回來時,他便已經被控制了,自己的心智似乎是還在,但鬼先生的命令,卻無論如何抗拒不了,不瞞你說,我也好奇他究竟是中了什麽蠱,可那少年功夫不怎樣,警惕性卻高得離譜,耳朵比狗還靈,力氣也大得出奇,我幾次三番都沒能近得他身,所以一直也沒這個機會去弄清楚。”
不等女鬼問出下一個問題,他又積極坦白說:“還有啊,那些前來求醫之人也都是鬼先生給治好的,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與他雖同處一院,平日卻不多往來,他皮開肉爛的,臭不可聞,若非對他那一身火毒感興趣,我才不跟着他呢,所以他是如何活死人肉白骨的,我一概不知。”
許是怕這女鬼信不過自己,遂發起毒誓,“你可得相信我,我若有半句虛言,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随着他舉起三根手指發誓,一只瞪得溜圓的眼睛就露了出來,而紅衣女鬼正在視線前方,這一看不打緊,他發現女鬼竟有影子!
被燭火拉長的影子!
蠱翁用力眨了眨眼,腦袋瓜頓時清明了一大半。
可從未聽說鬼還能有影子的!
怔了會兒,他一骨碌爬起來,壯着膽子盯着女鬼瞧了又瞧,面色紅潤,吐納輕盈,陽氣正盛,這哪裏是女鬼,分明是人裝鬼!
于是啐了一口,惱羞成怒罵道:“哪兒來的臭丫頭,為何扮鬼戲弄我老人家?!”
蕭翎一陣冷笑,之後重新将頭發束了起來,“這麽快就不認得我了?不若你再仔細瞧瞧?或者……”她往上一指,“我再将你頭朝下往房梁上吊一回,興許你也就能想起來了?”
蠱翁聞言防衛性地往後退了一大步,眼睛瞪得堪比銅鈴,“你,你是蕭宮主?不可能!”
他叉着腰吹胡子瞪眼,“那姑娘早死了,屍身還埋在無回島上呢!”
蕭翎心頭一震,“你不是将她燒成了藥?”
對面的視線陡然淬了冰,鋪天蓋地的壓迫感竟和那小姑娘生前一模一樣,蠱翁吓得一哆嗦,兩只手都擺出了虛影,“沒有沒有,沒有的事兒!我那是诓鬼先生呢,他以為我把那小姑娘煉成了藥,事實并非如此,我雖不是什麽好人,以活人試毒,用死人練蠱那都是常有的事,可把人練成藥這種事我還是不做的,那日鬼先生見蕭宮主的血無甚作用,就欲生吃她的骨肉,她小小年紀精通毒蠱之術,我平生最欣賞這類人,自然不能讓她死後落得如此下場,于是便糊弄鬼先生說加幾位藥材一道扔進爐中煉化興許更有效,這才保下了小姑娘的屍身,之後就偷偷把她埋在了島上,我雖未曾用她煉藥,可她死了卻是不争的事實,你,你不可能是她!”
從燕陽口中聽說那小姑娘被燒成藥,蕭翎又痛心又愧疚,總之各種滋味在心頭,如今得知真相才稍稍寬慰了些,“你确定我死了?”
“血放幹了,氣也斷絕了,還能活……”蠱翁說着突然就想起蕭翎曾被刺穿心髒,死了七日後劈墳還魂之事,瞠目結舌地盯着眼前之人以及她手中那柄烏沉沉的劍看了又看。
這氣場就她本人啊!
“你……你當真是蕭翎?你又活過來了?”
蕭翎垂下眼眸,喃喃自語,“是啊,又活過來了!”
蠱翁頓時兩眼放光。
心想世間還真有這般奇事,豈不比鬼先生那一身臭不可聞的毒有趣多了,他偷瞄了蕭翎一眼,心下又不禁失望起來,這小姑娘是絕對不會讓自己跟着她做研究的,實在可惜了。
心底唉聲嘆氣好一會兒,又問:“你這聲音……”
對面掃來一眼,看似無波無瀾,卻讓人不敢繼續問了,眼下保命要緊,管這有的沒的作甚?
想了想,蠱翁努力堆出臉上的老褶,做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讨好道:“那個,蕭宮主你看啊,是我攔着鬼先生才保下了你的屍身,你才能再次還魂,對吧?俗話說滴水之恩當……然不能要求您對我湧泉相報,但我好歹也算是救了您一命,您今兒就高擡貴手饒我一命,行不?我保證日後就去尋一處深山老林了此殘生,決計不會再出來礙您的眼!”
雖說這次是陰差陽錯救了她,可之前的過節也不少,況這羅剎記仇得厲害,蠱翁滿心忐忑,不想她竟爽快應了。
“好說!”
不過蕭翎的溫和只維持了短短一瞬就再次冷下臉來,“你方才說襲青岩活不久了?”
蠱翁一怔,“襲青岩是誰?”随即反應過來,“原來鬼先生叫這麽個名兒,嘶,這名字聽着有點耳熟呢,似乎是在哪裏聽過……”
眼見蕭翎皺了眉用一種看待死物般的眼神不耐煩地看着自己,蠱翁急忙收住東拉西扯的嘴,“啊,對,他體內的火毒這世上無人能解,以前是不痛不癢,可自從無回島他大肆發功之後就發作了,我救他之時,他還剩一年的壽命,我幾番告誡他不可再用那邪功,可良言難勸要死的鬼,得知長孫恪要謀反鬼先生莫名其妙跑來這廟裏出了家,我雖不知他意欲何為,但常家和長孫家狗咬狗我自然也要去湊個熱鬧,那日便同他一道混入入宮誦經的和尚裏,眼看姓常的就要死絕了,鬼先生竟不顧生死突然出手,一場好戲就此落幕,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救回來,後來才知道他這麽做竟是為了讓旁人把他當成神日日朝拜,我的天,你說可笑不可笑,真不知道他腦子裏再想什麽,命都快沒了要這些虛名又有何用……”
猛然意識到自己又控制不住地開始啰嗦,蠱翁緊急拉回話頭,“其實也不勞您動手,至多一個月,也許十來天他就得下去見閻王,他死不死的本身也與我無關,管他呢,我這就找地兒隐居去!”
蠱翁說着嘗試着向後挪動了幾步,見蕭翎并無阻攔的意思,麻溜兒轉身收撿了些瓶瓶罐罐,蹑手蹑腳地挪過去開門,即便腐臭味直往鼻子裏鑽,也忍不住深深地吐納了幾口。
然而下一瞬就被突來的驚懼哽住了喉嚨,原地打了幾個寒顫,又極輕地把門關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