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珩公子在地宮裏乃出了名的性子清冷,又喜獨來獨往,時至今日也不太有人敢冒昧叨擾,再加上蕭翎吩咐說“除非天塌下來,否則不要打攪她享用美酒”,閑人止步裏就更清淨了。
白日裏飲酒曬太陽,夜裏飲酒賞月亮,好不愉快。
沒幾天的功夫,小院中便堆滿了空酒瓶,酒香四溢,饞煞外頭的人,可珩公子的酒一向只給翎姑娘一人喝,就連兄嫂親臨都未能讨得一壺,兩人把着大門,一個賽一個的小氣。
這日酒足飯飽,照例躺在院中桃樹上閑聊。
“哎,見天看着你兄長夫妻二人琴瑟和鳴的,你就一點兒不羨慕?”蕭翎問。
虞子珩扭頭看着她,并不急着回答,耐心等她看來時才十分坦誠且真誠道:“嗯,是挺羨慕的,阿翎呢?”
“我?”沒料到他會回問自己,蕭翎微微一怔,爾後搖搖頭,輕嗤了一聲又重新閉上眼睛,許久才喃喃道:“豈是我這樣的人能羨慕的?”
虞子珩顯然不接受這樣的妄自菲薄,遂嚴肅地辯駁道:“阿翎自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世上最好的人,就她?
自知之明蕭翎還是有的,只當他是故意說來哄自己,遂一笑而過沒接話。
虞子珩便也沒再開口,看着那張安寧的側臉嘴角緩緩揚起一抹笑,突然間就覺得她能不能明白好像也不那麽重要了,其實這樣就已經很好。
砰砰的捶門聲突然想起,尋思又是不死心前來讨酒的,兩人默契地不予理會,可那人竟捶個沒完沒了,最後幹脆破門而入。
這就不同尋常了,兩人對視一眼,終于下了樹,擡眼望去見虞子祯匆匆往這邊走來,面色帶着凝重。
兄長向來是個穩重的,能如此失了分寸,定是發生了什麽要緊的事,虞子珩迎上幾步問道:“兄長為何如此着急?”
事關重大,虞子祯不敢怠慢,看向蕭翎直言道:“我方才收到辰州來的飛鴿傳書,襲家堡可能出事了。”
“襲家堡?”蕭翎一怔,忙問:“出了何事?”
虞子祯搖頭道:“想來事發突然,信中未及言明。”
說着他從腰間摸出求救信,蕭翎趕忙接過,展開一看,只寥寥數字:襲家堡出事,望救。
紙上有地宮的專用标記,粘着血跡,筆跡也相當潦草,看得出下筆之人當時異常慌張。
仔細又看了遍,蕭翎腦袋嗡得一聲響,“這是,晚歌的字跡!”
虞子珩聞言湊過來看了眼,聞晚歌的字他雖見過,卻沒什麽印象,但蕭翎如此緊張,多半假不了,忖了忖,他道:“你先別急,我即刻同你去趟辰州。”
自小顏有孕後,虞子祯守在她身側寸步不離,可眼下事态緊急,只得一頓叮咛囑咐,暫別了妻子一道出了地宮往襲家堡趕。
栖山十二峰雖與五溪相鄰,可地宮深藏山底,襲家堡遠在五溪邊界,相隔甚遠,即使有千裏良駒星夜兼程,趕到辰州城也是次日傍晚。
整夜整日的大暴雨,河道淹沒,路面積水可沒過腳踝。
街道之上連各家商鋪都不得不閉門歇業,偶見行人戴着大鬥笠趟着水步履艱難,因着雨聲過大閃避不及,被飛奔的馬蹄漸了一臉的污水,扭頭正欲罵娘,瞥見馬背上的四人皆握着刀劍,登時脊梁一僵,心底叫了聲娘,捂着鬥笠慌慌張張加快腳步。
襲家堡外,披着蓑衣手執窄刀的女子焦急地在檐下踱步,終見有人策馬來便探身去瞧,然雨勢太大,天色暗沉,至門前方得以分辨清楚,頂着瓢潑大雨就迎了過去,“翎姑娘,宮主,珩公子。”
另有老者面生,但也恭敬地施了禮。
蕭翎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擡頭見着檐下挂着兩盞寫着奠字的白燈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怔愣地指着那燈籠問:“阿魚啊,這是什麽意思?”
沉魚回道:“前日夜裏晚歌姑娘突然來了茶樓,說是有人闖入堡裏打傷了她外公和爹娘,但等我們趕到時……”
話未說完蕭翎已經掠進堡中,幾人随之望去,那抹紅影已不見蹤跡,只餘密密麻麻的雨。
虞子珩擡腳要跟上,想到沒人帶路徐同風和虞子祯根本入不得門,才又駐足,“先同我進堡,邊走邊說。”
沉魚應了聲,謹慎地跟在虞子珩身後。
虞子祯頭一回來,聽說過噬怨螟的威力,也是面帶緊張。
唯徐同風淡定如斯,早年他也來過襲家堡,那時年輕氣盛還曾在主人的允許下與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較量過一番,結果自然是沒讨得好,但也正因為了解所以并不懼它,反正有襲家的後人在,這些東西也不敢輕舉妄動。
同上回一樣,這些醜陋的怪樹在幾個生人周圍試探了一番後,被虞子珩一瞪就全部老老實實的縮了回去。
見此景沉魚嘆了聲,道:“聽聞這噬怨螟是認主的,除堡中弟子外,旁人未經邀請是根本進不來,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悄無聲息地闖進堡裏來的。”
虞子祯聞言,眼鏡突地睜大,四下看了看,驚訝問道:“阿珩啊,你能帶我們進來,是這些東西也對你認過主?”
虞子珩腳步微微一頓,繼而接着往前走,對兄長的問題避而不答,須臾問沉魚說:“裏面現在什麽情況?老堡主和聞澄夫婦怎麽樣了?”
沉魚又是一聲嘆息,“全死了,除了鶴齡小公子不知所蹤,其餘的無一生還。”
前頭的人脊背一僵,終于停下腳步,良久才緩緩轉過身來,一字一頓地問:“全死了,聞夫人也死了?”
雨水穿過鬥笠,順着面頰落下,那臉色就愈發陰沉得厲害,沉魚心頭不禁打了個突,低着頭小聲回道:“是的,都死了,屍身現在忠義堂。”
同樣是話音未落,人已經飄遠,很快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雖不太明白虞子珩為何獨獨問起了聞夫人,但眼下虞子祯也沒多的心思去想,畢竟沉魚所述之事太讓人震驚,襲老堡主雖退隐多年,可武功不弱,再加上聞澄和襲青瑤以及一衆弟子,能一舉将他們全部殺害,小門小派不可能做到,這襲家究竟是惹上了什麽樣的麻煩?為何從未聽人提起過,甚至連蕭翎都毫不知情?
“可知是哪方勢力做下的?”徐同風問道。
沉魚搖頭道:“這個晚歌姑娘沒說,我等也不太清楚,那晚我們趕過來的時候賊人已經離開,院中打鬥的痕跡被清理的幹幹淨淨,更為奇怪的是,整個襲家堡竟然已經挂起了白喪,較場前的忠義堂設成了靈堂,雖簡單,但方方面面都處理的十分周到,襲老堡主,聞莊主夫婦,以及所有弟子的屍身都入了棺……”
沉魚說着臉色不禁泛白,近百口棺材,靈堂裏擺不下,就擱在廊中,作為殺手也曾殺過不少人,可那樣的場面實在驚心,單是回憶起來都止不住地脊背發涼。
虞子祯更震驚了,“你說他們殺完人竟還留下來料理後事?”
沉魚道:“看起來是這樣沒錯,昨日一早我派人去打聽,城中所有做喪葬事宜的鋪子夜裏都被洗劫一空,連店家也不知所蹤,無從問起,但算算時間差不多就是晚歌姑娘出堡那會兒,她是騎着馬來的,原本受了些傷,摔下馬後就昏了過去,我便先派了幾個兄弟去襲家堡查探情況,大約一個時辰後晚歌姑娘醒來向我說明情況,我二人才一同返回,就發現……”
沉魚緩了緩又道:“我派過來的幾個兄弟也不知去向,他們知道進不了堡中定不會硬闖,多半是被那夥人殺了。”
屠滅滿門,必是有血海深仇,可殺完人還替其料理後事就太匪夷所思了,至少之前的江湖上可是聞所未聞。
“最近可有大批江湖勢力進城?”徐同風問。
沉魚細細地想了想,辰州城說大不大,本不是什麽富庶之地,生人也少,若有大批人馬進城,根本無法遮人耳目,遂道:“未曾聽說,應該是沒有,莫非就是這城中的人?可我已排查過,并未有可疑的地方,況誰也沒這厲害的本事。”
這就愈發的怪了,徐同風眉頭緊鎖,忖了忖大步往前走,“走走走,我們也趕緊過去看看。”
蕭翎尋到較場,風雨慢慢就停了,暴雨方歇,晚霞已出,未散去的烏雲攏着一圈橙紅色的光,遠遠看去,就似一群張牙舞爪的妖魔。
穿過較場,步上臺階,緩緩從忠義堂廊下那一排棺材前走過,目光掃過一張又一張蒼白安靜的臉,這個不認識,這個也不認識,她便安慰自己,這些都不是堡裏的人,師父他們肯定沒事的。
卻忘了其實襲家堡她就來過那一回,沒記住幾個人實屬正常。
可往屋裏瞧去,原本的議事廳如今竟變成了靈堂,裏頭擺滿了棺材,一個披麻戴孝的人跪在最中間做工也最為好的烏木棺前一動不動,乍看一眼,瘆人極了。
魂不守舍地走進去,往那口棺材裏看了眼,見是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家,然後又往他左側的棺木裏看了眼,裏頭躺着一位中年男子,最後她挪步至老人家右側那口棺材,卻始終僵着身體,低着頭沒敢往裏看。
直到有個嘶啞到不成調的聲音喚了一聲:“阿姐?”
蕭翎身體猛地一抖,擡頭目光正對上棺木中那婦人的臉,她阖着雙眼,面容安詳,雙手交疊至于腹上,看起來不就是睡着了麽。
蕭翎又往前走了幾步,扒着棺材朝裏頭喊了幾聲“師父”。
可裏頭的人卻怎麽都不應她,于是她又伸了手擱在婦人鼻下,然後就見那只還搭在棺木上的手,五根纖細的手指一點一點掐進了厚重的木頭裏。
跪在地上的人這時又道:“阿姐,那是阿娘,我們的阿娘,怎麽突然叫起師父了,阿娘聽了該不高興了。”
然後她又搖頭,“也不對,阿娘如今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