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這真是讓人大開了眼界,莫不是在無回島上歷經生死被吓破了膽,竟怕死到這般程度了?!
可身在江湖,刀光劍影幾十年吶,總不至于。
馮崇思考良久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扭頭看向徐同風,不想這老人家的态度更是出人意表,眼前之事,似乎根本沒能入得他的法眼,甚至連看上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一口白飯配上一筷子青菜,簡直不亦說乎。
這就委實奇怪了些,印象中這位老宗師的為人可是最正派,最嫉惡如仇的,雖說隐世數十年,但他相信他的性子是不會變的,馮崇側着身子再次看了眼莫青平,只見眉眼聳拉,站姿也不板正,肩膀收着,面色還有些發讪,一副被抽走了底氣的樣子,總之,處處透着一股子怪。
馮崇這人雖是個老頑童,但腦袋瓜卻是好使的,稍稍琢磨,覺得這裏頭應該另有隐情,反正有徐同風在大抵出不了亂子,便又執起筷子該吃吃該喝喝。
聊表歉意後,莫青平轉身扯着莫嫣的胳膊往外拉,然後者卻不願配合,奮力甩開鉗制,紅着眼,萬分惱怒地沖他吼,“我不走!今日一定要殺了他給大哥報仇,要走你自己走!”
這下莫青平也惱了,指着莫嫣就罵:“沒點兒自知之明的臭丫頭,就憑你?且不說你如今內力還未恢複,就算完全恢複,十個你也不夠人家打!”
聞言,莫嫣的眼眸更紅了,莫青平的話雖然不中聽,但卻是不争的事實,自己與殺兄仇人的實力懸殊根本不可估量。
可那又如何?
大不了就同歸于盡,至少她盡了力了。
淚花很快蓄滿眼底,被她用力憋了回去,莫嫣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莫青平,許久氣急敗壞,口無遮攔道:“打不過我也要拉着他一塊兒死,怎麽都好過如爹爹這般盡做縮頭烏龜!”
“你!”被女兒當衆戳着脊梁骨罵,莫青平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可除了“你”再未能憋出別的字。
看着莫青平被自己氣的啞口無言,莫嫣竟覺得心頭生出了幾分暢快,大哥命喪地宮之手,一衆師兄弟都能豁出命去為他報仇,可這個做父親的卻始終無所作為,想來也無非就是懼怕地宮的勢力。
莫嫣冷眼看着莫青平,半晌兒嘲諷地嗤笑了一聲,“自己的兒子叫人殺了,如今殺死他的人就坐在眼前,你卻連報仇都不敢,不是縮頭烏龜是什麽?!”
莫青平臉上紅了又白,嘴唇抖了抖卻仍舊沒能說出反駁的話來,當下只覺得臊的不行,恨不能土遁了去,神色複雜地看了女兒許久,才斥了句:“你,你知道個屁!那小畜牲……”
莫青平倏地收音,并且緊閉上嘴,頓了頓,擡頭看向馮崇,後者顯然也十分好奇他接下來會說什麽,正以詢問的目光回望着他。
四目相對,莫青平心頭咯噔一跳,又趕緊把頭低下去,捏着拳掙紮良久,廣袖一甩背過了身去,認命般閉着眼道:“他死有餘辜!”
死有餘辜?
馮崇狠狠一怔,這說的應該是莫不言吧,嘶,好好一個如玉君子,竟然死有餘辜,看來這裏頭果然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遂豎起耳朵想仔細往下聽,然而等待許久,卻沒人再開口,徐同風和虞子珩依然淡定如斯,莫青平垂頭喪氣地站着,莫嫣則是吃驚地看着他的背影。
正抓心撓肝之際,終于聽蕭翎很輕地笑了一聲,道:“原來莫莊主一直都知道。”
莫之言剛死那會兒,莫青平确實悲痛了一段時間,習武之人,身強體健,哪能随随便便說死就死,即使沒有任何蛛絲馬跡,也是盡一切可能找尋真相,為子報仇,可真找到後竟然偃旗息鼓了,蕭翎也曾以為他是有所忌憚才不敢妄動,卻原來他找出的不止是兇手。
莫之言,水月山莊少莊主,文武全才的“如玉君子”,這樣一個人人稱贊的青年才俊一朝枉死,莫青平這個當爹的總不能忍氣吞聲什麽都不做吧,可他又實在沒臉找地宮算賬,這些年在人前義憤地嚷嚷幾聲,想來興許是為了顧及“名聲”二字才裝裝樣子,還真是難為他了。
可畢竟是親兒子吶,還真算個人物。
莫不平整個一震,唰地轉回來,瞪着眼睛驚詫萬分地看着蕭翎,片刻,憋着嗓子不可思議地問:“你,你什麽意思?難不成你也知道?”
蕭翎沒有回答,可答案卻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她豈止是知道,她曾親眼目睹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可她那時還是個魂魄,她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
莫青平登時臉色煞白,額前甚至冒出一層冷汗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如此隐秘之事,竟被蕭翎一個外人察覺了,這兩年豈非作繭自縛了?
她是如何得知的?可還有其他人知道?
瞧出他的惶恐與不安,蕭翎好心寬慰:“莫莊主請放心,此事我們可以替你保密,當不至毀了山莊的名聲。”
聽到那個“們”字,莫青平只覺得萬念俱灰,徹底沒臉擡頭見人了。
見父親一副悔不當初的樣子,莫嫣急問:“你為什麽說大哥死有餘辜?你們兩個究竟在說什麽啊?”
這個問題馮崇也好奇的不行,看了眼對面的虞子珩,他猛地一拍大腿,“你也知道,是不是?”
否則,面對苦主他豈能如此問心無愧?
“徐老莊主,您一定也知道。”不然也不能這般無動于衷。
然而這兩人就跟沒聽見一樣,眼觀鼻,鼻觀心,看都不看他一眼。
馮崇郁悶極了,只得再次把求知的目光投向莫青平,可眼下後者只想趕緊離開此地,躲回山莊永不見客。
“別問了,快跟我回去!”
這次不等莫青平抓她,莫嫣已經退開數步,她憤怒地看着父親,執着道:“我不回,你把話說清楚!你方才說我大哥死有餘辜是什麽意思?因為沒膽報仇便為自己找的新借口?可憐我娘本就身子弱,大哥沒了後,終日郁郁寡歡,不過半年也抑郁而終,你就不怕她在酒泉之下會寒了心?!”
“你給我閉嘴!”莫青平氣得肩膀直抖哆嗦,揪着心口的衣裳,緩了許久才悲切道:“該寒心的是你小師叔啊!鳳儀生下來就沒了娘,你師叔辛辛苦苦将她拉扯大,誰曾想……”
他神情悲痛地閉了會兒眼,再睜開時眸光中竟多了一份坦蕩,“你真想知道?行,那老子今日就告訴你!你以為這兩年為何上天入地也尋不到殺害鳳儀那夥賊人的蹤跡?那是因為害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你那位好大哥!那畜生為了另娶他人,狗膽包天,設計害死了你嫂嫂鳳儀,可憐她當時已身懷六甲,眼看再有三兩個月就要生了,那畜牲竟能下得去手!”
莫青平捂着胸口喘了幾口氣,又悲憤道:“老子這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沒那種坑殺糟糠,坑殺同門的混賬兒子!若非你娘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又豈會不顧同門情誼,卑劣地将真相埋在心底,要不是答應了你娘,老子早就把他的靈位牌扔到外頭讓他做孤魂野鬼去了,擱在祠堂裏跟列祖列宗供在一起,我都沒臉!還給他報仇?我倒是該感謝人家替我清理門戶!你師叔當年是為了救我才慘遭毒手,他就鳳儀這麽一個女兒,你說,待日後到了下面,讓我有何顏面去見他夫妻二人?啊?!”
說完心底已是悲恨到了極點,一代江湖英傑竟捂着臉嗚嗚地痛哭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鳳儀,我明知道那畜牲對她無意……”
可鳳儀偏偏打小就喜歡那畜牲,他的初心也只是希望小師弟家的孤女能有個更好的依靠,才會一意孤行逼着兒子将她娶進門。
鳳儀有了身孕後,本以為一切塵埃落定,小師弟夫妻二人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但他萬萬沒想到那畜牲為了能和意中人雙宿雙飛,竟如此心狠手辣。
再怎麽說鳳儀也叫他一聲大師兄,況還懷着他的骨肉啊,他若實在不喜,大可休妻便是……
不,他清楚地知道,抛妻棄子是絕對行不通的。
莫青平面上一片灰敗,雙眼混濁又空洞,仿佛瞬間就蒼老了好幾歲,又掩面低聲哭了一會兒後,轉過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渾渾噩噩地出了客棧。
莫嫣仍怔在原地,良久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莫青平方才所說的話實在太過震撼,此刻她滿心都是驚懼,連指尖都是抖的,怎麽也控制不住。
擡頭見着馮崇忙掐着手心逼着自己鎮定下來,勉強扯了扯嘴角,不忘替自家大哥辯解幾句,“這不可能,馮前輩您是知道我大哥的,我大哥是個懲惡揚善的大英雄,他怎麽會做出那樣的事,我爹一定是騙人的……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現在就去找他問清楚!”
然後扔了手中的匕首,焦急萬分地追了出去。
廳堂中便徹底安靜下來,連外頭大街上都不似頭先那般熱鬧了。
許久不見動靜,躲在後廚的掌櫃遣了夥計偷偷出來查探情況,确認危機解除,才又現身招待客人,一臉和氣生財的笑容,從容得好似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鬧劇結束,馮崇摔了筷子,吹胡子瞪眼一臉的不高興,“這樣看來,虞兄弟殺了那畜牲不僅無過,還實屬伸張正義了。”
可當年莫之言死後他還曾派了弟子出去大費周章追尋兇手,想想就糟心,馮崇心中暗罵了兩句,又問:“我就想知道當年究竟是哪路英雄好漢查明了真相,還重金請了你去殺人?”
虞子珩沒回答,不慌不忙側目看向一旁的蕭翎,馮崇見狀頓時沒了耐性,“我問你呢,你總看蕭翎做甚?”
虞子珩終于分了個眼神過去,卻仍不急着回答,直到馮崇邦邦敲桌子,才雲淡風輕地回了三個字:“穆輕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