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能讓他一反常态,南月離絕不可能是什麽無關緊要的人。
可他和一個南月王朝的皇子之間能有什麽牽扯?
林後,南月尋,林一尋……
蕭翎的心髒砰砰直跳。
“我是和鄰村人一起逃難出來的,家裏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公子,我日後可以跟着你嗎?”
過往的十三年他從不提起,她也從未過問,直到此刻心髒才真正揪了起來。
蕭翎擡手捏着眉心,無聲地笑了笑,她怎麽就信了他那些鬼話?相處的十三年間他言談舉止中不自覺流露出來的貴氣,哪裏像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窮苦人家養出來的孩子?
怪不得救下他的那日,說跟着她從此就得四處作惡,那個頭還不及她高的小小少年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義無反顧就跟着她走了。
卻原來,他也厭惡極了那時的亂世啊!
蕭翎閉了眼又回憶起那一世。
阿尋是在她死後第十六天從境外跑回來的,那時不歸涯上倒着數不盡殘缺不全的屍體,崖前的瀑布血色甚至都還未褪盡。
蕭翎永遠記得他那個神情,驚懼,恐慌,仿若天塌了一般,半個月裏他不眠不休地尋她,得知她墜入崖下的寒潭,還曾嘗試着往寒潭裏去,一腳進了鬼門關,才猛然驚醒,強撐着那半口氣爬了回去。
之後調養了大半年身體才完全康複,再次提起劍,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夜闖王宮,那時的南月早已更名叫做瀚海。
單槍匹馬,從宮門口一路殺上大殿,飛濺的鮮血直浸透了衣衫和那雙麻木的眸子。
蕭翎總也想不明白,他為何毫無征兆突然對常氏一族痛下殺手,直到此刻方才懂了。
隐忍一十三年的恨,一朝爆發,驚天地泣鬼神。
子時過後曲修竹撐着腦袋昏昏欲睡,便再不願多言,打着哈欠數落幾個後生好沒禮數,也不知道心疼一下他們兩個年過百歲的老人家。
三個年輕人自然不敢再造次,親自去收拾了房間,體貼地服侍兩個老人家歇息下了。
沒人顧得上去追問蕭翎跟南月離之間是何瓜葛,倒省的她費那個心思去編故事了。
小客堂裏又安靜下來,炭盆裏的火苗也逐漸暗淡,寒風從門縫裏鑽進來一點一點帶走餘下的熱氣。
蕭翎把手攏在炭盆上方搓了搓,擡眼去看身側的人,他仍舊一動不動,像尊雕像連眼睫都不曾眨一下。
蕭翎第一次在阿尋面前提起師門是在帶着他回不歸涯半年之後,那日他正式行了拜師禮。
酒壇散了一地,半醉半清醒時,她把自己的老底交代了個透徹,從被生母當容器肆意喂毒到被師父撿回去,再到師門被屠,還不滿十四歲的少年就坐在一旁安靜地聽,沒有只言片語的安慰,只她酒杯空了時執起酒壺又給她滿上,分明還是個孩子卻一副老成樣兒。
那時候他是可以将自己的遭遇說出來的,卻偏偏選擇一個人受着,她是個人人提及色變的大魔頭啊,整個江湖都不放在眼裏,又豈會懼他一個常家?
他是不是傻?
不知過了多久,虞子珩終于有了動作,只是瞥見他手指輕微一動,蕭翎立刻扭頭看去。
四目相接,他脊背微微一僵,嘴唇掀了掀卻只吐出一個“我”字。
這個時候他不願說,蕭翎自然不能迫他,遂扯唇一笑,“那日雖說過你我之間的師徒關系已了,可也有句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所以,有任何需要一定來找我。”
說着擡起胳膊伸了個懶腰,捶了捶肩膀,抱怨道:“被一群臭猴子追着滿山林跑,沒把人累死!我去睡會兒,碳火不旺了,夜裏寒氣重,不要坐太久。”
還未起身卻忽被他按住了胳膊,蕭翎再次偏頭看去,那手已經收了回去,略顯局促的縮在身側,猶豫片刻不确定道:“阿翎可不可以陪我再多坐一會兒?”
蕭翎點點頭,很輕地“嗯”了一聲。
卻再次陷入了沉默。
許久,虞子珩站起身,“冷嗎?我再去取些碳來。”也不等蕭翎回應,徑直去了後頭。
碳火重新燃起來,他放下鐵鏟坐回去,又沉默了一小會兒終于道:“阿翎,是不是已經猜到了?”
蕭翎沒辦法裝傻,緩聲道:“那年撿到你的時候,瘦的皮包骨,渾身上下也找不出二兩肉來,帶你回去時還擔心養不活呢,可後來,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們家阿尋就成了大人了。”
她擡手理了理他額前的發絲,順勢在他腦側拍了拍,“我不管你出身如何,在我這裏,你永遠都只是我的阿尋。”
大概連蕭翎自己都未曾發覺,她為數不多的溫柔與耐性悉數都給了那個她救下的少年。
虞子珩靜靜地看着她,心底深處似被什麽東西捏了一下。
碳火映進眼底下那雙深沉的眸子又亮起來,唇角輕輕扯了下,神色也松快了些。
“瞞了你這麽久,對不起。”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道:“我本名叫南月尋,最後一任南月王的長子,那日是父親壽誕,宴席上常氏一族突然發難,母親帶着我和弟弟匆匆逃出王宮,林一尋這個名字便是逃亡路上母親随口取的,後來我們被流民沖散,此後就再沒見過。”
擱在膝頭的手再次握成拳,他緩了緩又道:“那時候街頭巷尾到處都是抓捕南月一族的常家人,父親送我們進密道時曾讓我指天為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于是我東躲西藏,在深山裏啃樹皮,挖野草,甚至從野狗嘴裏搶過食,活不下去的時候有幸被一個獵戶撿了回去,再後來饑荒就來了,便遇到了阿翎。”
一個皇子,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可想而知那一年他是如何熬過來的,可他最後竟笑起來,眉眼舒展,仿佛遇見她是一生最幸運的事,所有受過的苦難都不值一提。
但只是一瞬那笑容就暗淡下來,他垂了肩,掐在掌心裏的指尖細細地發顫,“我不知道,原來阿月還活着,我以為南月家的人都死光了。”
蕭翎有點想哭,可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眼前神色黯然的人,只能屈從本能站起身走過去,很輕很輕地将他攬進了懷裏,一手撫在他後腦,一手在他後背輕拍。
許是太專注,竟未發現懷裏的人在她靠過來的一瞬已然僵成了石頭,耳根微紅,手足無措,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憋住了。
“我陪你去找他,好不好?現在就去!”
*
聞晚歌一覺起來見房裏只剩自己一個人,蕭翎那側的被子疊放的整整齊齊,不禁罵自己睡的太沉,竟不知道阿姐何時歇下,也不知道她何時起的床。
匆匆洗漱完跑出去,也不見蕭翎身影,看完她留下的字條,才知道自己又被扔下了,氣呼呼地坐下,撕了一大塊饅頭塞進嘴巴裏洩憤似的嚼,表情都扭曲了。
襲鶴齡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湯,忍笑道:“師姐和虞前輩興許是有什麽急事呢?”
聞晚歌哼了聲,鼓着腮幫子含混不清道:“阿姐倒是放心把我們丢在這裏,萬一,萬一那叫什麽南月離的,還有那鬼面人又跑來搶藥草呢?!”
沈思賢聞言,緊張兮兮地捂緊腰間的牛皮袋。
曲修竹和徐同風對視一眼,哈哈大笑,“不是還有我們兩個老家夥?我瞧這天怕是還要降雪,咱們吃了早飯就啓程,得趕在風雪來臨前出了北境,小沈家的堂姐不是還等着解毒?”
說的是呢,解毒可是頭等大事,耽誤不得,聞晚歌這才默默地把那點怨念咽回去,抱起熱湯咕嚕咕嚕喝起來。
*
赤沙島在瀚海以南,從北境過去少說得走上半個多月,蕭翎和虞子珩一路緊趕慢趕,然而趕到時偌大一個島嶼竟消失不見了。
海面風平浪靜,只餘粼粼波光。
兩人在島嶼所在的方位周圍轉了兩日,一無所獲。
返回時卻撿到一個不知在海水裏漂了不知多久的少年。
這少年約摸十來歲的模樣,面上還帶着一點嬰兒的圓潤,興許是在冰水裏泡久了,皮膚白淨到毫無血色。
虞子珩将人撈上船後探過脈象,活着,以內力灌注時卻發現了異常,這少年倒不知是什麽罕見體質,真氣輸過去只蒸幹了衣裳,進入經脈後竟順着身體流出,更準确來說是直接穿透了過去,就好像這身體上有無數看不見的空隙。
就像……
“厭生獸?!”二人異口同聲道。
的确就跟厭生獸那般,再深厚的內力于它們而言不過就是撲面而來的一陣風。
蕭翎沉吟道:“埋骨海不生魚蝦,別說漁民,蛟龍嶺被滅後更是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這小孩兒怎麽會孤零零地漂在海上?”
卻見虞子珩緩緩伸出手,食指輕觸上那少年左邊的眼睛,蕭翎詫異地眯了眼睛看去,見那處皮膚上有一道細小的疤痕。
“阿月小時候十分頑皮,總是到處亂跑亂爬,我與母親時常跟在他身後追,有一次我追得急了,便騙他說地上有條大蟲子,阿月最怕蟲子,吓了一跳,結果絆着自己的腳摔進了花叢裏,臉上的皮膚被劃傷了好幾處。”
大概是回憶起了那段往事,他輕笑起來,面上罕見地少了幾分老成,多了幾分少年感,“那次阿月好幾日都沒同我說話,後來臉上的傷好了,眼角這裏卻留了一個疤。”
蕭翎驚道:“你是說,他就是你弟弟南月離?!”
“誰叫我?” 躺着的少年忽地坐了起來,睜眼見着兩人嫌棄地皺起眉,“你們這兩個讨厭鬼怎麽在這裏?”
蕭翎眼角抽了抽,問他:“你是南月離?”
少年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沒錯,正是我!”
虞子珩突兀地把少年抱在懷裏,輪回幾十次,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還算是南月尋,可眼前這個明媚的少年,真真切切還是南月離,連左側眼角外的疤,都還是記憶裏熟悉的樣子。
“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