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52 章 ☆、時移

這日正是清明時節,蓮實與年嬸子一早收拾好祭奠用的香燭紙錢等物。

“真不用我跟年大陪着,四少爺身子還不牢靠,就你們倆能行?”年嬸子不放心。

蓮實檢視一遍竹籃內的東西,笑道:“四哥的脾氣強的很,他說不讓就依他好了。我陪他慢些走,不會有事。”

“哎,臨走也沒能送上一送,如今回來了,冷不丁地聽說老的都沒了,心裏不是滋味,你多勸着些,莫傷了身子。”年嬸子嘆道。

“嗯。”蓮實答應着。

年嬸子扶着門框,看蓮實挎着小竹籃出了院子,望着空空的月亮門發了一陣愣,一晃眼來梁家也有三十年了,來的時候比蓮實還要小些,是個留着烏黑大辮子的小閨女,如今孫女也有了,是不是該落葉歸根了,山裏公婆好賴還給留下幾間房的屋茬子,自己和年大這些年攢的錢也夠翻蓋的,回頭跟老頭子、孩子們商量商量。

梁君默負手站在大門邊,腰背挺直,身形越發顯得清瘦。

蓮實走到他身旁,拉拉他的衣袖,梁君默伸手欲接過蓮實手中的竹籃,蓮實笑着搖頭。梁君默臉色一黯,伸出的手并不收回,蓮實只得将竹籃遞到他的手中。梁君默接過竹籃,轉身先出了院門,蓮實急忙追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石徑上,四周靜得很,蓮實耳中只聽得兩人的腳步聲,梁君默只顧前行,蓮實心裏數着他的腳步,慢慢地跟着他的節奏走,漸漸的兩人邁步擡腳如同一人一般。

蓮實心中偷偷喜歡,冷不丁撞到一件東西上,擡眼看時,卻是梁君默停了下來,正低頭看着自己笑。

蓮實想到自己的小把戲被他看見,臉頰上飛起一抹羞澀。

梁君默笑笑,說:“我不喜歡有人跟在身後,一起走。”

蓮實點點頭,兩人并肩而行。依着山路走來,遠遠看去,灰色的楊樹枝上籠着一層淺碧色,及到近前看了,那新葉不過冒出一點子的葉尖兒來。,

滿山的桃樹也不知何時何人所種,或許是淘氣的孩童随手抛下的桃仁。在一片片緋色的丹霞之中點綴着幾株碧桃花,竟是分外的豔炙。

“二月春歸風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梁君默心中湧出這樣的詩句。

離家時尚是不及弱冠的少年,有父母可承歡膝下,兄弟姊妹親厚,而今物逝人亡,竟不知奔波忙碌十數年所為何來。

病中不見父母探視,便猜度到是兇多吉少,尚存一線僥幸。直到二叔與自己深談,才坐實心中猜想。其實,早在蓮實代為書寫家信之時心中已有疑惑,只是不願深究罷了。是自己一直在逃避,一日不坐實,家就在那裏等着自己。梁君默自嘲,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二叔昨日帶來一份舊報紙,上面登載一則訃聞,梁君默已于1945年病逝。嘉禾竟是沒能度過這場劫難,當日徐世昌說,嘉禾傷勢較重,需到大醫院才能救治,自己也就默認了嘉禾的身份。

二叔問,嘉禾已殁,蓮實如何安置?

梁君默低首看向走在身旁的蓮實,一路走來,蓮實鬓角微微沁出汗意,臉色緋紅。覺察到君默的目光,蓮實擡頭向他展顏一笑:“累了嗎?”

幾月來經過蓮實的努力,梁君默已經能夠從唇形大致猜測他人語意。

“不累。”

“快到了。”蓮實向着他說。

“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梁君默不願多言。

到了墓地,蓮實将竹籃上覆着的蓋布鋪在地上,一樣一樣地把東西鋪陳在墓前的供桌上,收拾妥當了,跪在梁君默的身邊,點着了火,一邊燒紙錢一邊喃喃低語:梁老伯、娘,君默回來了,嘉禾哥還沒有消息,二老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他平平安安的,不拘落到哪裏,都要好好的。

紙錢的火慢慢的暗下了,點點的紙灰被風吹散。梁君默重重地磕下頭,俯首于地。許久,起身,從守墓人的屋子裏取出一柄鐵鍬,重新培好被雨水沖刷過的墳頭。

蓮實立于一旁,間或撿拾泥土間摻雜着的枯枝敗葉。

梁家是大家門戶,近親的墓,梁君默與蓮實也一一照拂過。

諸事料理完畢,梁君默拾起地上的竹籃,問:“玉大叔的墓在哪?”

蓮實詫異:“在城外。”

“哦,走吧。”梁君默擡步向前。

蓮實愣在當地,等醒過神來,梁君默已經走出十數步,只得緊走幾步跟上,見梁君默只顧向前,拉緊他的衣袖,迫他看向自己,急急地問:“你也要去?”

梁君默微笑道:“你能來,我為什麽不能去?”

“可是……”蓮實張口結舌,卻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手中牽着梁君默的衣袖,身子不由随着他向前。

“看好路,莫要走錯了。”梁君默握住蓮實的手。

“哦?”

玉至常埋在城外河畔,這裏□最先,墳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

蓮實将籃中的祭品一一擺好,燒過幾陌值錢,君默與她一同跪拜。

“蓮實。”梁君默喚道。

“嗯?”蓮實清理着雜草,梁君默幫添土。

“為什麽玉叔的墓碑上刻的是‘王’?”梁君默站在蓮實身邊。

蓮實一愣,随即一笑,在他手中寫道:“是顏色褪掉了,寫的是玉。”

梁君默說:“那,趕哪天添上吧。”

蓮實搖搖頭,寫道:“添過多次,每次過不了些日子又褪了,爹生性豁達不會在乎,何況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對外人來說,‘王’‘玉’有什麽分別?”

梁君默觸動心事,似有所感,默默不語,只将蓮實的手握在手心。

蓮實與他相處已久,兩人交談半用口談半用手,梁君默有時想事情入神也會握着蓮實的手不放,蓮實也不以為怪了。

兩下裏走完,日頭也不早了。

蓮實怕梁君默身體吃不消,收拾起東西,一同回家。

梁秉仁正坐在家中喝着茶,與年大話家常。吩咐道:“蓮實,你幫他收拾幹淨了,我有事要說。帶紙筆出來。”

蓮實答應着與梁君默進到屋裏,取熱水洗幹淨手臉,又換下沾滿泥土的衣衫。

梁秉仁說:“蓮實,你寫給他看。”

蓮實在君默身邊坐好。

梁秉仁對年大說:“四少爺回來了,你說說吧。”

年大有些不好意思,他搓搓手:“二爺,四少爺,按理我不該提,我跟孩兒他娘都是受過東家大恩的,在東家有難事兒的時節說要走,說不過去。”

蓮實想一想,寫給君默:年嬸子跟年大要走。

梁君默點點頭,寫道:可以。

梁秉仁說:“四少爺也同意。”

年大有些手足無措:“您家大人有大量,叫我說什麽好。只是孩子都大了,都有主張了,又孝順。說我跟他娘操勞一輩子,是該歇息歇息享享清福了。”

蓮實寫給梁君默看。

梁君默沉默片刻,寫道:是兒女的福氣。

蓮實知道他是想到了自身,年大問:“四少爺說些什麽話?”

“他說是您孩子們的福氣。”蓮實轉述。

年大說:“是我跟他娘的福氣,少爺是寫錯了。”

梁秉仁想想道:“既然是有了歸處,咱們也不能虧待了你們。安家費用由咱們出,年大你打聽打聽修家裏那幾間房需要多少花費,打聽準了,告訴我一聲。”

看着蓮實寫的,梁君默點頭。

年大忙忙地擺手:“這可使不得,我跟家裏的也存了些,在這裏吃穿用度都不用自己,已經夠了,哪能再要。”

梁君默寫道:一定。

也不過幾日,年大推脫不過,問詢了鎮上的泥水匠人,算出了蓋房的最低造價,領着承建的工頭來梁家領了營造的費用。梁君默說,房子還未建起,留年大與年嬸子先住着,等房子蓋起來再啓程,家中一切事務卻不再讓年嬸子插手。衆人強不過他,只得從別處尋得幫忙的女人先料理家事。

這一日,梁秉仁找出歷年的賬本、房契、地契等物,交予君默查看,蓮實也陪伴在側。

梁君默閑閑翻看着,也不是有多少心思在。梁秉仁暗自點頭,放下手裏的茶杯,蓮實知道他是有話要講,早早準備了紙筆。

梁秉仁緩緩開口:“時局已經撥雲見月,世道要變了。”

梁君默點頭。

“我研讀過嘉禾的一些書籍和他們做的宣傳品,我有點想法,想聽聽你的意見。”梁秉仁說。

蓮實提筆欲寫,梁君默手指點着桌面,久久地不開口,筆尖的一點墨滴落在紙上慢慢暈染開來。梁間燕子銜泥築巢,呢喃聲清脆入耳。

“君默,我想把咱們的家産賣了。”蓮實正低頭看着紙上的墨跡,猛不丁聽說這話,急忙看向君默,後者卻也正看着蓮實面前的素箋。

蓮實猶豫地問:“二叔,可是當真。”

梁秉仁颔首。

寫完後,看梁君默的表情似乎并不意外,他伸手要過蓮實手中的筆,寫道:“分了。”

梁秉仁心頭一震,原本以為君默會有哪怕片刻的遲疑,沒想到他如此豁達:“分?”

不用蓮實再寫,梁君默寫道:“分。”

“好。身外之物多是招惹禍端的源頭,若是有本事千金散盡還複來,若是無用萬貫家財也守不住。”梁秉仁說。

梁君默把紙筆交還給蓮實,梁秉仁說:“将來,君樸他們若是有話,有二叔。”

君默微微笑着點頭。

“店面我已經聯系過幾家商號,都是願意買的。這院子先住着,以後再打算。”梁秉仁說,如今偌大的梁家大院裏統共就君默一人加上蓮實暫住而已。

蓮實寫給君默看,他只是點頭,再無別話。

蓮實想起福貞交給自己的東西,想開口卻又咽了回去,福貞交代過這事只能說與陸嘉禾一人知道。

梁秉仁起身,道:“事既然定了,我找人盡快辦。如今春耕正忙,莫要誤了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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