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谷雨時節,梁家的地就改了名姓。原本是佃戶的人家一下子有了地,自然是歡喜異常,耕種也分外出心賣力。
天氣晴好,蓮實見梁君默日日待在房中,埋首書卷,強拉他一起出外。一路上,都有興高采烈的農人與君默打招呼,知道他有耳疾,颔首而已。
走了一陣,梁君默悄聲笑道:“頭有些暈。”
蓮實以為是他宿疾又發,忙忙地把他扶到路邊的大青石旁坐好,伸手按揉後發際處的天柱穴。做過三五回,蓮實低下頭,問:“好些了嗎?”
梁君默拉下蓮實的手,笑道:“不是頭疼。”
“哦?”
“每個人都要打招呼,點頭點的頭暈。”梁君默笑着解釋。
蓮實舒口氣,說:“那就好。”
君默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龐,依然緊緊握着蓮實的手,彼此能感覺得到對方的呼吸。蓮實想要抽出手來,君默覺察到她的意思,慢慢把手放開。蓮實站直身子,不敢與君默對視,目光落向路旁的麥田。
“再走走吧。”蓮實回神時,梁君默已經站在身後。
“嗯。”
田中有忙碌的農人,返青的麥子軟綿綿的綠,風悄悄地吹起發梢衣角。
“麥子長得真好。”梁君默說。
蓮實笑道:“‘長十八,秀十八,三個十八就來了家’。”
梁君默問:“什麽?”
蓮實慢慢地念,為了讓君默看得清楚,薔薇色的雙唇略為誇張地開阖。
“什麽意思?”梁君默想看的久一些,問道。
蓮實想了想,還是執起君默的手。
君默握緊手掌,微微搖頭:“你說。”
蓮實笑笑,慢慢地說:“這是推算小麥何時收獲的辦法。自谷雨前三天起,頭一個十八天,麥子開始拔節孕穗,第二個十八天麥子要吐穗開花,第三個十八天,麥子就要熟了,麥子就可以收獲打場了。”
梁君默不在乎蓮實說什麽,他只是想看她專注地對自己說話。
蓮實見他心不在焉,問:“我寫給你。”
君默随口應道:“好。”
蓮實拂開君默的手掌,君默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蓮實寫幾個字擡頭看一眼君默,眼中帶着詢問,君默會以微笑作答。
兩人順着來時的路回家,蓮實問:“見過麥子的花嗎?”
梁君默一愣:“嗄?”
蓮實嗔道:“又說又寫的,你一句也不在意。”
君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小時候,爹帶我下過田,見過。淡淡的黃色,花開的時候,多遠就能聞到一股清靈的香氣。”
“你也下過田?”
“下過,爹最在意的就是田地,他認為人只有喜歡土地才能守得住家中田地。”梁君默笑道。
“那你……”蓮實欲言又止。
“我也喜歡。”梁君默似乎不欲多言:“蓮實,今晚我下廚可好?”
蓮實駭笑:“你?”
“我做西餐給你吃。”梁君默。
“好啊,反正今天就咱們倆人。”蓮實笑道:“我也嘗嘗西洋菜是什麽味道,讓你吃得不想回家。”
幫忙的梁呂氏是梁家的遠親,說好只是做一日三餐并洗洗涮涮的。近日,因家中有事同梁君默告了假,君默本就是個省事的,再加上有蓮實照料,萬事皆順心意。
梁君默簡單地向蓮實解說過,就卷起衣袖。蓮實在一旁幫不上忙,取出一件未完工的外衫做了起來。
頭低的久了,頸背有些緊,蓮實停下手中的針線。廚房裏的光線暗暗的,能看見君默挺拔的背影,人雖然瘦些,并不羸弱。
在臨水,男人是不下廚的,梁老爺在世時常說:“君子遠庖廚。”蓮實料不到君默是真的會下廚,看他用刀的姿勢手段,倒好似做了許多年。
君默像是覺察到蓮實的目光,轉身看向石桌旁。兩人目光交會,相視而笑。
蓮實笑着問:“吃西餐也是用筷子的嗎?”
君默站在桌旁擺放着碗碟,笑道:“你讓我哪裏去找刀叉來,将就些了。”
蓮實假意着惱:“請人吃飯也不成心。”
梁君默手覆在胸口,向蓮實深深鞠一躬:“招待不周,請女士見諒。”
君默所做不過是西餐中最簡單的,兩人卻吃得高興。
君默想起嘉禾常常提起蓮實釀的酒,遂問道:“可還有自釀的酒,梅子酒?”
蓮實想想說:“這些年,不住在院子裏,竟是忘了梅子這東西,有時候記起來,偏又過了時節。還是那年嘉禾哥回家一趟,說是想喝梅子酒。轉過年來娘就讓我釀了一些,就埋在院裏那棵老梅樹下,這院子裏好像也埋着一壇,算來竟存了好多年了……”話未說完,蓮實心中自悔,難得君默高興些,自己偏就提這些讓他刺心的事。
君默見她神色已知她心中所想,不動聲色地說:“可還記得埋在哪?”
蓮實笑道:“這可得好好挖挖看,哪裏還記得準。你要想喝杯酒,家裏還藏着一壇百花釀,可是要嘗嘗?”
“百花釀?”君默聽着新鮮。
蓮實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是常見的蜜酒,加上些香花草借個味。你不慣喝酒,這酒勁小如同糖水一般,又沒有後勁不致倒醉。我去取來你嘗嘗。”
君默颔首,蓮實起身取酒去了。君默把玩着手中的竹管邊看兩人的字跡,蓮實的一筆簪花小楷寫的愈來愈好了。一紙的筆墨,想起幼時與嘉禾也會在同一張紙上練字,相互較着勁,看誰能得到二叔的誇獎。那時最喜歡的是聽二叔講些與字有關的野史雜記,許多爹板着臉講的道理到了二叔的嘴中就是委婉入心的了。
“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吟風弄月歸去休。”君默随手寫下當日念過的詞。
蓮實把酒壇子放到梁君默的面前,君默放下手中的筆,捧起酒壇湊近些聞,一線纏綿的異香鑽進鼻中,是從未聞過的香,不禁問:“是什麽香?”
“随便放的,許多花啊朵的,只要不是相互忌諱着的都有,也說不清是哪樣花香了。”蓮實取過兩只青瓷小碗:“不拘這碗是做什麽的,權當是個酒碗了。”
梁君默倒滿酒,一股香氣飄散在空氣中。
蓮實端起碗,淺淺地啜飲一口,舌尖有些微的麻。梁君默只管拿着酒碗在鼻端聞那股香氣。蓮實笑道:“沒見過這樣喝酒的,怎麽只管聞呢。”
君默笑道:“我又不好酒,貪圖這股酒香多聞一會。”
“嘗嘗看,不辣。”蓮實說着又飲一口,這酒勁雖然不大,卻有一縷紅暈從蓮實鬓邊溢了出來。
君默聽她說,也喝一口,如同蓮實所言,酒入口中滑潤異常,不及細品已經沿着喉嚨落進肚裏去了。
兩人沒有太多言語,想起了就提筆在紙上寫畫,
梁君默沒想到的是蓮實原是讀過許多書的,問:“你進過學堂?”
蓮實臉頰已經豔若榴花,眼簾似是無力擡起:“沒有,是我爹讓讀的,他說我外公、我娘都是喜歡讀書的。”
“怎樣讀?”君默說道。
蓮實接過筆,寫道:“跟着學裏的老學究認得幾個字,就不再正兒八經地讀聖賢書了,連戲文也不避諱的。知道些東西,終究是一知半解,不頂用。”
君默寫:“頂用,用來做什麽?”
“像你、像嘉禾哥,讀書明理,你還能治病救人。”蓮實寫:“我只會記記賬本,寫寫清單。”
梁君默寫道:“像你這樣才好。”
本是不會喝酒的兩個人,竟然關起門了喝完了一壇百花釀。
蓮實掌不住,恹恹欲睡。梁君默的酒量畢竟大過她,起身扶起蓮實:“我送你回房。”蓮實心頭尚有一點清明,推開君默的手,強要站直了。梁君默打橫地将她抱起,蓮實不防本能地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脖頸。梁君默只覺得蓮實臉頰觸碰的地方,燙的生疼,低頭說:“別動,我也醉了。”
蓮實果然不再掙紮,安安穩穩地倚在君默懷中。
梁君默踉踉跄跄地走進蓮實房內,穩住身形将蓮實放在床上,拉過一床薄被。正待回去時,一股酒氣上湧,胸口煩惡,重重坐在床沿上,心裏對自己說:就一會兒,就坐一會兒。
蓮實是被渴醒的,醒來有一刻的怔忪,想起昨夜與梁君默喝酒的事,猜摸着自己是喝醉了被君默送進房裏的,羞得用手捂住了臉。忽然聽到有人喃喃低語,蓮實驚得坐了起來,只見一個黑影倚在床邊,欲待喊人,猛然想起這人應是君默。
蓮實披衣下床,借着窗外的月光摸索着點亮了燈,火焰噗的爆開後亮了起來。蓮實回身坐到君默身旁,身上只穿着件灰綢的夾衣,春日夜涼,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蓮實眉心微皺。
蓮實将他安置在自己床上,收拾出床邊竹榻和衣躺下。聽得君默模糊喊渴,又出門取了熱茶,兌的适口,将他扶起來就着自己的手喝了,自己也就便喝了一盞茶。一通折騰下來,已經有零散的雞鳴聲,蓮實也管不了許多,迷迷糊糊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