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49 章 ☆、取舍

梁君默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站立時已經不再頭暈,能借助他人的扶助緩慢地走上幾步。

冬至日,是交九的日子。年嬸子從早起就忙活上了,早幾日就指派着年大上山下上套子,收回好些野物,宰殺洗淨了,單等今日。蓮實想幫把手,年嬸子樂呵呵地把她往外攆:“還信不過嬸子,這幾樣菜沒幾下就完了,你就陪着四少爺。”

蓮實被她笑得臉紅:“他正看書呢。”

“看書哪有看人好。”年嬸子笑道:“我跟年大,籮筐大的字不認得一個。就你還能陪他寫寫畫畫的。他現如今是一錯眼瞅不見你就着急,心裏滿着呢。”

蓮實不好意思:“您也沒正經話。”

年嬸子攆走了蓮實,自語道:“這才是最正經的話呢,等了這麽多年,就是人不囫囵了,好歹是活着回來了。早早成了親,也全了老人的念想。”

火爐子燒得旺,蓮實一推門迎面撲來一陣熱氣。白日睡得有些乏了,梁君默斜靠在床頭上讀一本書,似乎是讀到會心處,臉上笑意未退。床頭的擱架上放着一摞摞的書籍,是梁秉仁知道病中日長,搜檢出一些輕松的書籍讓他聊以破悶。

蓮實見他興致好,也不打擾他。梁君默雖不曾聽得蓮實進門的聲音,但自她進屋就已知曉,心中喜歡卻低頭裝作讀書的樣子。等半晌,不見蓮實走近前,擡眼看視,不禁莞爾。蓮實正坐在桌旁就着光做針線,一連幾個月忙着照顧梁君默,收起來的衣服也就沒空做起來,原本想退給主顧的,可人家喜歡蓮實的手藝,只說不急,什麽時候做好什麽時候穿就是了。

難得有這樣的悠閑,梁君默靜靜地看着蓮實穿針引線。

用剪刀剪下多餘的線頭,上下翻看檢視後,蓮實露出滿意地笑容。起身把衣衫鋪在桌上,悉心地折好後,與其他完工的活計一起用包袱包好。擡眼打量四周哪裏可以暫時擱放,就見梁君默怔怔地看着自己。蓮實一時有些無措,說道:“你,不看……”話未說完已經想到他是聽不到的,就住了口。

梁君默見她嘴唇動了動,知道是對自己說了什麽話,又見她神色似有不安,眼角浮出一線笑紋,朝蓮實招招手。

蓮實随手把包袱擱在桌上,走到床邊坐下。在梁君默伸開的手掌上寫道:不看了?

梁君默眼中似有疑問,蓮實又寫:書。梁君默搖搖頭。

蓮實寫:什麽書?

梁君默把手中的書遞給她看,蓮實問:江南錦?

梁君默翻開書指着書中的字句給蓮實看。

蓮實在君默手心寫道:舍得嗎?

梁君默擡起手,正欲在蓮實手掌中書寫,蓮實又寫道:說說看。

四目相對,蓮實眼中寫滿期待。良久,梁君默嘆口氣,微啓雙唇:“蓮實。”長時間不開口,他的聲音有些黯啞。怕一出口聲音怪異,聲量太大,君默刻意壓低聲音。

蓮實邊說邊寫道:大點聲。

君默苦笑,數月相處,蓮實性子裏有的不僅僅是溫婉體貼,略用些氣力:“蓮實。”

蓮實笑眯眯地答話:“哎。”又寫道:我問的是舍得嗎?

梁君默說道:“舍得什麽?”

蓮實聽他不用催逼又開口,喜不自勝,邊說邊寫道:病。

“舍不得。”梁君默笑道。

蓮實正欲再問,聽到敲門聲,年嬸子在門外問:“四少爺醒着嗎?咱們該吃飯了。”

蓮實欲起身開門,手卻被梁君默握在手中,心知他并不知曉門外有人,也就由着他握着,只揚聲對年嬸子說:“醒着呢。”

“梁老爺問是在這屋裏還是去大屋裏?”

蓮實在梁君默手中寫道:能出去吃飯嗎?

梁君默輕聲道:“能。”

蓮實說:“年嬸子你們先忙着,我陪四少爺一起去。”

“行,你們不着急,慢慢來。”年嬸子高興地應道。這話聽在蓮實耳中,羞得兩腮飛紅。梁君默不知道蓮實與何人說話,見她臉頰緋紅,想是與自己相關,怕她惱怒,正想悄悄松開握着蓮實的手,蓮實卻又寫道:我取衣服,你稍等。

“好。”梁君默應道。

梁君默身子還未大好,蓮實找出冬日裏最厚實的棉衣幫他穿戴好,許是坐的時間長了,光是穿好衣服,梁君默就覺得氣力有些不及,怕掃了大家的興致,努力讓自己顯得精神些。蓮實覺察到梁君默的身體似乎有些僵硬,寫道:不舒服。

梁君默不敢搖頭,說道:“有點頭暈,适應一下就好。”

蓮實問:不去好嗎?

“不好。”梁君默說,蓮實企圖詢問的清楚些,他已不再想談論此事,蓮實只得幫他慢慢地站起身。

屋外,撲面的冷風涼涼的,帶着冬日少有的濕潤。沿着連廊,兩人緩步而行。梁君默離家許久,回家一年也不曾出門看看,今天借着連廊上挂着的紅燈籠,打量着院子,黑影裏梅樹嶙峋的枝條在風裏晃動。

大屋裏,爐火也燒得旺旺的。梁秉仁已經開封了一壇陳年的米酒,年大拿到爐子上溫着,熱氣催生出醇厚的酒香氣。

蓮實扶着梁君默在花梨木圈椅中坐好,又拿個靠背墊着些。君默拍拍她的手,搖搖頭,指指旁邊的凳子。

梁秉仁笑道:“蓮實,你也不用緊着忙活他,坐下來。”

蓮實依言在君默身邊坐下,年大取過酒壺把衆人的酒杯一一斟滿,到君默跟前,蓮實說:“四哥不能飲酒。”

梁秉仁笑道:“雖不能飲,也倒滿了,看着喜慶。”年大聞言把君默的酒杯一起斟上。

等年大坐好,梁秉仁端起酒杯,說道:“多少年沒這麽多人吃頓飯了。每人手裏吃一口罷了。”舉杯一飲而盡,年大陪飲一杯。年嬸子跟蓮實端在唇邊吃一口,梁君默覺得手上發軟,朝二叔搖搖頭。

蓮實取過梁君默的碗碟,只揀些容易消化的軟爛之物。

“蓮實的心細着呢。”年嬸子指着桌上一碗湯笑道:“這,年大上山套的野山雞,我擱在竈上小火慢炖了一天,都化了骨了,給少爺盛一碗,帶些湯,一星油沒放清淡着呢。”

蓮實聽說,又取過自己跟前的小碗盛上一點點湯肉,遞給君默。君默伸手接時,蓮實看他手臂微微發抖,順手取過湯匙,舀一勺清湯送至君默唇邊。

病中,湯藥飲食皆由蓮實一應照料,病勢沉重時,也曾如此過。只是如今不只兩人在,梁君默愣了愣。

蓮實也是一時忘情,見君默神色不禁有些發窘,手欲收回時,君默微向前傾,竟是喝下了蓮實手裏的雞湯。

梁秉仁豁達,年大是個粗心的漢子不以為意,年嬸子也裝作不曾看見。

梁君默就着蓮實的手,喝下小碗雞湯。蓮實還要再取時,梁君默按住她的手,寫道:你吃。

夜間不宜多食,蓮實也不勉強。

雖是有興,也不過尋常一頓飯的工夫,蓮實泡一壺茶為梁秉仁解酒。

梁秉仁笑道:“蓮實,你別忙了。早早同四兒回去吧,他這一頓飯也乏了。”

年嬸子也說:“去吧,難得老爺有興致,年大也能陪一盅,就是醉了,現成的屋子收拾着,不怕。老爺若是不願住,我喊我家小子送回去。”

蓮實也怕梁君默太過勞累,在他手中寫道:“回去。”

梁君默點點頭,撐着座椅扶手起身,蓮實伸手扶住他的腰身。

一出屋門,蓮實就覺得肩上的分量重了起來,心知不妙,幾乎是半抱半背地将梁君默扶回了卧房。

梁君默覺得頭疼的厲害,兩邊太陽穴突突地跳着,心口惡心欲吐,怕蓮實擔心驚動他人,強自忍住。

蓮實心裏着急,忙忙問道:“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了?”

梁君默閉着雙眼,雙手緊緊握着床沿,牙床緊咬。蓮實覺得他似乎要把牙齒咬碎了,想去找人,又怕一時離了他會出意外。情急下,坐在君默身邊,握住他的手。

蓮實覺得過了很久,梁君默的身體不再發顫,她用些力氣,扶着他躺下來。随即按着康延年的囑咐,兩手手指摁在他兩側太陽穴上按揉。終于,梁君默的眉頭舒展開來,呼吸也漸漸平穩。

蓮實舒了口氣,起身端來熱水。用絞幹的手巾輕輕擦拭梁君默的臉頰、雙手,看他如此安靜,蓮實忽然有些害怕,她伸出手指放到君默的鼻端,竟感覺不到氣息,心慌之下,将頭伏在君默的胸前,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拍打自己肩頭。蓮實猛地坐直身子,就見梁君默淡淡的笑容。“你吓我。”蓮實心裏又氣又惱,眼淚忍不住滴落下來。

梁君默見她哭的傷心,自己也覺得做得魯莽,不該這樣吓她,右手緊握蓮實的手,怕她氣惱之下一走了之,左手撐着床沿坐起身來。

“是我不對。”梁君默輕聲說。

“本來就是你不對。病還沒好,就出去吃什麽飯。”蓮實低着頭嗚嗚咽咽地說,“明明知道人擔心,還這樣戲弄人。”

蓮實一徑哭一徑數說,梁君默只能看她肩膀抖動,知道她在說話卻是點滴不能入耳。君默無奈地嘆口氣,托起蓮實的下颌:“蓮實,擡起頭來,你這樣子我連你是不是在說話都不知道。若是想罵我,慢慢地來。”

蓮實聽他說這樣的話,心裏又替他難過,反倒哭的更加傷心。梁君默無法,伸出長臂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不多時,肩上已經被眼淚湮濕了。

等蓮實平靜下來,梁君默輕聲道:“蓮實,我的衣服濕透了。”

蓮實被他說得不好意思,從他懷中掙紮出來,坐直身子。

梁君默把手攤開在蓮實面前,說:“想罵就罵吧。”

蓮實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君默只見她肩頭抖動以為她又哭了,慌得向前查看,待低頭看視,發覺自己竟是被她戲弄了。

蓮實握着他的手,寫道:不許惱,是你先錯在前。

梁君默笑道:“是我先錯。”

蓮實想想,又寫道:不是先錯,是你都錯。

君默輕輕擡起蓮實的下颌,看着蓮實哭得紅腫的眼眸,聲音幾不可聞:“都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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