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48 章 ☆、忘世

進臨水前,馬車停在一家大車店過夜。吃過飯,劉魯讓徐世昌留在屋裏照看病人,自己出了門子找人拉呱。

臨近半夜,劉魯回時,徐世昌已經睡着了,拉風箱般地打着呼嚕。劉魯怕吵醒了他,蹑手蹑腳地和衣躺下,徐世昌的呼嚕聲突然斷了,聽他悶聲悶氣地問:“打聽到什麽消息?”

“你還真靈性。”劉魯笑道。

“我是打獵的出身,一點風吹草動也知道,要不還不被豺狼虎豹的吃了。”徐世昌哼道。

“臨水的日本兵已經沒有了,就是原來的漢奸二狗子又改頭換面地投了政府軍。”劉魯說,“這些反複小人剛投了新主子必然要做出些功勞來邀功請賞,要是碰上了,咱們就說送回來的是梁先生。”

“嗄?”

“陸團長是共軍的,梁先生為國民政府辦事的。”劉魯解釋。

徐世昌說:“聽你的。”

“徐老弟你有什麽打算?”半天聽不到徐世昌打呼嚕,知道他還沒睡,劉魯問。

徐世昌說:“我也想回家,回去做我的獵戶。當初出來當兵,是看不慣日本人在自家門口指手畫腳,殺人放火。既然日本人都打跑了,還當什麽兵呢。老百姓正經本分是農耕漁獵,生養繁衍。”

“你可算是逃兵了。”劉魯說。

“打仗時貪生怕死、臨陣脫逃才是逃兵。”徐世昌停一停說:“還打什麽仗,小日本都投降了。你說的準不準,真的還要打?”

“還得打。”劉魯說。

“還真不能走,我徐世昌一世英名,不能烙下逃兵的壞名聲。”徐世昌說。

“那可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

“你也不是神仙,看着吧。也不一定能打起來不是。”

“也是。”劉魯說:“不該辦這麽不得人心的事。”

黑暗裏,呼嚕聲又響了起來。

年大一清早起來開門就見門前停着一輛馬車,待看清車上的人,不禁手足無措起來。還是年嬸子有些主意,指使着年大到義舍裏去請梁秉仁,又指引着來人把病人送到內院。

梁秉仁與來人關起門來密談了一個多時辰,随後就與年大送兩人出門駕車去了。

年嬸子問:“要不要請蓮實過來?”

梁秉仁思忖良久:“請她過來吧。”嘉禾與蓮實雖然沒過明路,各人心裏心照不宣的明白,家中也實在沒有個底實的人來照顧病人。

蓮實是一陣小跑着來的,在門口緩了緩心神,平平氣息才進內院,恭恭敬敬地喊聲:“梁大叔。”

梁秉仁正看着床上的侄兒發愣,見蓮實進來,對年大說:“年大,勞煩你和年嬸子把家裏的雞收拾一只,小火炖爛了,湯要多一些。”

年大答應着去了。

“蓮實姑娘,大叔眼花了,你看看這裏躺着的是哪個?”

蓮實向前,俯身細看:“是梁少爺。”

“你如何知道的?”梁秉仁問。

蓮實臉色微紅:“我也說不清楚,都說兩位少爺長得像,其實還是能分得出的。”

梁秉仁也不深問,說:“送他回來的人說是嘉禾。還囑咐說,外人若是問起就說是君默。啰裏啰嗦的說了許多,我聽着也有道理。對外只說是四兒回來了,先糊弄着。”

梁家四子一女,若論上修顏,嘉禾便是老四,若只算男丁,行四的就是君默。蓮實明白,點頭答應着。

梁秉仁只是不解:“嘉禾在山裏帶兵打仗,君默在後方做研究,兩人怎麽會弄混在一起了的。”

蓮實也知道梁秉仁并不認真要自己回答,順口說道:“等梁少爺醒了,問問就知道了。”

梁秉仁聽她說到‘問問’,心中一痛:“蓮實姑娘,恐怕是沒辦法‘問’了,來人說君默的兩耳都廢了。”

蓮實聽說,擡眼看着昏睡中的梁君默:“活着就好。”

“對,活着就好。”梁秉仁說:“家中沒有可意的人,還要麻煩蓮實姑娘照顧君默了。”

“以後,叫他四少爺嗎?”

梁秉仁說:“你就稱呼‘四哥’吧。”

“嗯。”

梁君默只覺得身上冷得厲害,心頭一點清明,知道是發燒,口幹難忍,想睜開雙眼卻又不能,口中溢出一聲□。忽然,有人用東西輕輕擦拭自己的嘴唇。

蓮實用幹淨的棉花沾水,濕潤着梁君默幹裂的雙唇。見他微微張開嘴,試着用小勺一點點喂他喝水。

康大夫來看過,開了些藥,年嬸子已經熬好了擱在床邊的藥爐上,微火溫着。

蓮實拾起君默的一只手,翻轉露出手心,有些淘氣地在他手裏寫着:醒來,吃藥;醒來,吃藥。明知道他聽不到,還是輕輕念出聲來。

梁君默能感覺到有人在自己的手心畫來劃去,覺得有些癢,手指微微聚攏,那人固執地拂開他的手指,還在不停地畫,梁君默努力體會畫的是什麽。過了很久,梁君默心道:醒來。

“蓮實,四少爺醒了嗎?”年嬸子送進幹淨的水。

蓮實悄聲說:“還沒有,不過已經能喝下藥了。”

“這就好,康大夫說,但凡能咽下藥汁子就能進些湯水了,我這就去熬小米粥,熬出的米油最養人。”年嬸子匆忙往外走,邊還囑咐蓮實:“把桌上的粥先喝了,你可得吃飽了,照顧病人最熬人,自己可不能垮了。”

蓮實答應着,坐到桌旁就着清淡的小菜喝完了一碗粥。聽身後似乎有些動靜,蓮實轉頭,就見梁君默黑亮的眼睛望着自己,蓮實不禁失聲道:“你,醒了。”

梁君默努力牽起嘴角,擠出一個不成樣子的笑。

蓮實放下碗筷,梁君默微微皺起眉頭,早知道會打擾她吃早飯,自己就忍耐些了。

“想做什麽?”蓮實執起梁君默的手,寫道。

梁君默的臉倏地紅了,蓮實心下會意。出門叫來梁秉仁和年大,自己在門外等候。想到他能醒來,臉上的笑意怎麽也忍不住。

年大端出淨盆,蓮實進屋看視。梁秉仁正坐在床邊的座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君默。

梁君默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夜裏梁秉仁重又回到義舍。

天色不早,年大和年嬸子早早回屋睡下。蓮實兌好水,要為梁君默擦洗一□體,多日發熱出汗,身上黏濕,自然不舒服。只是想到是蓮實來做,君默抓緊了薄被。蓮實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拿着手巾也不知從哪裏開始,兩人一個躺着一個站着。

蓮實覺得手裏的手巾漸漸冷了,遂又在盆中加些熱水,重新洗過擰幹。側坐在床沿上,蓮實拉過梁君默的手,細細擦洗,然後是胳膊、頭頸,擦洗到君默胸口時,蓮實的手被他握住了,大病未愈手上也沒有多少氣力,蓮實稍一用力就掙脫開來,她把君默的手翻轉過來,寫道:“是康大夫囑咐過的。”

君默反手在她手中寫道:“等我有力氣了,自己來。”

蓮實見他臉色堅決,輕嘆一聲,寫道:“我只幫你擦洗手腳。其他的等你自己來。”

君默點頭放開蓮實的手。

梁君默恢複的很慢,一個月後,他才能在別人的幫助下起身,倚着大靠枕靠坐一會就會覺得頭暈目眩,三個月後才能在床上勉強坐些時候。饒是梁君默性情溫和,病榻纏綿日久,心裏也煩悶不已。恰好那日周掌櫃孫女出嫁,請蓮實送嫁。梁君默醒來不見蓮實,心下恍然若失,又不好意思問人。耐着性子等了一日,年嬸子也沒看出他在生悶氣來。

等蓮實回家來,背着衆人,任憑蓮實在他手心寫畫,梁君默一概閉目不看。蓮實與梁君默本不太熟悉,往日見他總是一副溫潤君子的模樣,今日見他也鬧起小孩子脾氣來,只覺得好笑,也不着惱。心上也起來孩子氣,想要逗他一逗,起身把擱在床頭的燈吹滅了,梁君默不提防忽然眼前一黑,又覺得蓮實放開自己的手,心裏一驚,一急之下竟喊出一聲:“蓮實。”

蓮實只是聽說他雙耳不能聽事,卻沒想到他是能說話的,吃驚之餘又忘記他聽不見,答應的一聲後,卻沒有動作。

梁君默知道自己有些造次,怕蓮實認真生氣,心中着急,雙手撐着身子朝床邊挪動,手上一軟,從床上直摔下來。

蓮實聽得一陣響動,忙把油燈點亮。燈光跳動幾下後,屋裏重又亮起來。

梁君默坐在床邊地上,臉上不免有些尴尬。蓮實在他手心寫道:你能說話?

梁君默也是一怔,自己也只是知道聽不見了,竟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話。

蓮實急急寫道:你能說話。

梁君默想在蓮實手中寫字,蓮實搖搖頭,再次寫道:你能說話。

兩人默默地對峙着,蓮實寫道:你能說話。

梁君默張張嘴又阖上,他的目光不看向蓮實。

最終,蓮實讓步,寫道:我扶你起來,地上涼。

等梁君默重新躺好,蓮實幫他掖好被角,梁君默拉着蓮實的手寫道:給我時間。

蓮實笑着寫道: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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