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從山中匆匆趕回來,心事重重。也顧不上其他事情徑直走進國民黨縣黨部的大門,守門人雖只見過他幾次,卻對這個脾氣火爆的人印象深刻,也不去自讨沒趣地攔他。
劉魯正滋潤地啜飲着大葉子茶,看着幾個人打掃院子。見徐世昌黑着張大馬臉往裏沖,心裏有些犯嘀咕。
“徐老弟,這是什麽風把你吹來的。”劉魯深谙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笑眯眯地問道。
徐世昌難得地沒有跟他嗆起來:“能幫個忙嗎?”
“看您說的,別說一個,就是千個萬個,我也不能皺眉頭。我這條老命還是八路救下的。”劉魯說。
“那好,您跟我去趟醫院吧。”徐世昌原本就不是會說客套話的人。
劉魯忙把手裏捧着的茶壺放到一旁的石桌上,吩咐院裏的人:“都仔細些,這可是舉國同慶的大事,別搞砸了。”轉而對着徐世昌說:“徐老弟,咱們走。”
劉魯走得慢,徐世昌壓住腳步。
“老弟,有話要囑咐你就說。我不習慣你客客氣氣、猶猶豫豫的模樣。”劉魯自己先笑:“看我,賤骨頭了不是。不被你吼兩句倒是不舒服。”
徐世昌被他說的不好意思:“我是粗人,不懂禮數。”
“我也不細,咱倆正好。”劉魯樂呵呵的,徐世昌縱有滿腹心事也笑起來。“這就對了,有什麽事值得。為打小日本咱們八年都熬出來了。”
徐世昌說:“我有些事要跟陸團長說,你知道我不識字,他又聽不見。”
劉魯聽他這話,不由也是一嘆:“可惜了的,陸團長是個人才啊。如今耳朵聽不見了,怕是很難再領兵作戰了。好在現在也沒什麽仗好打了。”
徐世昌想着日間宋政委跟自己說的話,心情卻沒有劉魯這般輕松。
一路上都是些興高采烈的人,大多手裏都拿着彩旗、标語,一場仗打了八年,在衆人要絕望的時候終于結束了,多高興都不過分。兩人逆着人流,見縫插針的找縫子走,也省了徐世昌應對劉魯的唠叨。
醫院裏安靜的不同往日,凡能走動的病號會同護士上街游行去了,只留下值班的醫生護士。
劉魯壓低了嗓門:“陸團長最近怎麽樣?”
“這次傷了團長的元氣,再加上傷口感染惡化。恢複的不是太好,最近一直發燒。醫生也沒辦法了,就說讓慢慢養,可是隊伍接到命令要開拔了。團長的身體受不了翻山越嶺的行軍。”徐世昌說。
劉魯點點頭:“是啊,陸團長怎麽能經得起。”
病房的門開着,病床上的人睡着了,放在薄被外的手上紮着針,一瓶藥水還有大半瓶。明知他聽不到,倆人還是放輕了腳步,壓低了嗓門。
徐世昌悄聲說:“您先坐會兒,我出去找紙筆來。”
劉魯坐到門邊的椅子上,打量着床上的人,半年多的功夫,消磨盡了他身上的肌肉,越發顯得臉上棱角分明,或許是沒了身上的軍裝,神情也柔和許多。正想得出神,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
“陸團長,您醒了?”劉魯笑道,不等說完,他就想抽自己嘴巴子,卻見床上的人沖自己笑着點點頭。
徐世昌見了,忙把手裏的紙筆遞給劉魯。
劉魯問:“寫什麽?”
“嗯。就寫部隊要轉移了,有什麽想法。”徐世昌說。
劉魯寫下來,床上的人知道倆人有話要同自己說,緩緩地坐起來。劉魯把寫下來的話展開了給他看。略想了想,他提起筆來寫道:耳不能聞,難以随軍轉戰,希望能回家鄉将養。劉魯轉述給徐世昌:“陸團長說耳朵聽不見了,不能随軍作戰,想回家鄉去。”
徐世昌說:“是這個理。請團長寫封信給宋政委,我明天再進趟山。”
宋維峥打開陸嘉禾的信,讀畢,心下躊躇。陸嘉禾是自己搭檔的四任團長中最有天分的一位。從上級的指示以及種種跡象看來,內戰已是迫在眉睫,正是用人之際。但是陸嘉禾的身體狀況确實已經不能适應作戰環境。
“政委?”徐世昌說。
宋維峥緩過神來:“世昌,這些日子你照顧徐團長也辛苦了。”
“應該的。”
“據你看來,陸團長身體到底怎麽樣?”
“政委,這次的傷實在是太重了。好了又壞,壞了又好的,醫生光讓我做好啥心理準備的就好幾次。現今團長還發着熱呢。”徐世昌也是心急。
宋維峥說:“那你覺得,團長能跟咱們一起轉移嗎?”
徐世昌使勁搖頭:“會送了團長的命。”
“你先在家等一天,我請示一下上級。”宋維峥說。
“是。”徐世昌敬禮。
聽說徐世昌回來了,安琪做起事來心神不寧。李寒芳看她打破了第三支針筒後,嘆氣道:“安琪,咱們可用的針筒不多了,你若是想知道陸嘉禾的事,就把徐世昌叫過來問問就是了。”
安琪說:“還沒從宋維峥那裏出來呢?出來了。”
第四支針筒從桌上滾落在地粉身碎骨。
“安醫生。”徐世昌不等安琪開口:“陸團長已經好多了,您就別再問了。昨天您剛剛問過了。”
安琪臉窘得通紅,讷讷不能成言,徐世昌趁機走開了,當真是怕了這位安醫生,走出老遠,徐世昌才敢放慢腳步。平日裏就最煩女人摸眼掉淚,更何況這城裏的女子水做的一樣。
李寒芳見安琪滿臉通紅的進來,問:“怎麽了?”
“沒什麽?”安琪說。
“是不是徐世昌說你什麽了?”李寒芳提高聲線。
“沒有,你別嚷嚷。”
“去他的,一會兒我去問宋維峥。”
宋維峥坐在桌邊整理要帶走的文件,電報員喊道:“政委,上級來電。”
宋維峥扔下手裏的東西,幾步走過去:“快譯。”
李寒芳哄睡了兩個兒子,看兩張相似的面孔頭挨着頭擠在一起,忍不住想笑。正看得高興,門“吱呀”一聲響,宋維峥走進來。腳步輕輕地走到炕邊,垂首同李寒芳一起看着兩張小臉。
“徐世昌帶回什麽消息?”
“就知道你要問。”宋維峥說:“陸嘉禾的身體還是不好,請求回鄉養病。”
“嗄,這麽嚴重?”李寒芳詫異,“已經在醫院住了半年多了,怎麽會。”
“他這次傷在頭部,這裏的醫院畢竟有限,能活着已是萬幸。”宋維峥心有不忍:“況且,老陸的耳朵是聽不見了,指揮作戰似乎不大可能。”
“怎麽會?”李寒芳驚訝地說。
關于陸嘉禾的傷勢,知底裏的只有有限的幾個人,宋維峥自然不會告訴李寒芳。
“是真的。上級已經同意了老陸的意見。”宋維峥說。
李寒芳睜大眼睛:“怎麽能同意呢。安琪怎麽辦?”
宋維峥說:“你暫時不要告訴安醫生,多開解開解她。就算是老陸不受傷,他心裏想的、念的都不是安醫生。”
一早,徐世昌就下山了。
劉魯等在醫院,正在與病人紙筆相談。聽了徐世昌帶來的消息,劉魯說:“老弟,這裏我比你吃得開,你安心陪着陸團長,上路的事我來打點。”
一輛講究的馬車,車廂裏劉魯與徐世昌并排坐着,看着昏睡中的病人。
“徐老弟,看當今的情勢,仗還得打。”劉魯說。
“還打?八年了。”
“自從知道你們的隊伍要開拔,我就知道有事。”劉魯沒了往日的樂天:“我有親戚在上頭機關,說是打得可能性很大。”
“自己人打自己人?”徐世昌說。
“這些事不是咱們賤民小姓能明白的。我就是覺得時局不明,咱們送陸團長回去要悄默聲的才好。”
“行。好好的人這樣回來,也不是能大張旗鼓的事。”徐世昌答應得痛快。
馬蹄聲聲,一路朝着臨水而來。
謝宜言把準備好的兩本護照交給謝博年。
“陸慎行?”謝博年念道。
“與君默雙生的哥哥就叫陸嘉禾,我想改做姓陸對君默更好些。”謝宜言說,“爸,您說過君默跟大哥相像,我就取了慎行。”
“不錯的名字。”謝博年說。
“也是權宜之計,過些時間可以再改回本名。”謝宜言說。
謝博年問:“船票我已經準備好了,你回家通知你母親和婉言,早作準備。醫院方也已經安排好一切。世間已經沒有了梁君默。”
“要不要登則訃聞?”謝宜言問,“我與留德同學會有聯系,可以透些消息。”
“你不要出面。”
“知道。”
“你是醫生,與君默一起走,好有個照應,婉兒終究不妥當。”謝博年說。
“婉言呢?”
“她同景良一道。”謝博年擡手截住謝宜言問話:“你母親與我要再留一段時間。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轉眼,行期已到。半月之後,載着謝婉言與單景良的輪船從上海起航。
此一去,漂泊異鄉,再不曾踏上故國的土地。
歐時任心滿意足地拍着座椅扶手,這間辦公室最終還是歸自己了。
“歐先生,梁君默真的死了嗎?”司徒鈞依舊不死心。
歐時任說:“死亡證明都有了,屍體我也看過了,不會有問題的。”其時,謝宜言請自己到停屍房看梁君默的屍體時,自己怕晦氣只是遠遠的看了一眼,不曾走進,只是這些有什麽要緊的。
歐時任翻看桌上的文件資料,一眼看見樣東西,笑着拿給司徒鈞:“你看。”
“梁君默的訃聞,什麽人登的?”司徒鈞念道:“留德同學會。”
“看看,訃聞都出來了,還有假?”
“謝家的兩個兒女都走了。”司徒鈞狀似無意地說。
歐時任笑:“現如今,哪個權高位重的把家眷留在國內的,戰事馬上又起,留在這裏吃槍子兒、炮彈嗎。大都是送出國去,讀書的讀書,經商的經商,若是沒本事,買些房子做寓公也強起在這裏。連我家的那幾個都跟賤內出去了。”
司徒鈞忽然覺得有些灰心:“我原以為謝博年不會這樣。”
“天下烏鴉還能有白的。一個兒子戰死沙場已經足夠了。謝博年也是尋常人。”歐時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