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46 章 ☆、有後

文佩珊雙手貼在面前人的胸口,輕嘆道:“我如今去了,什麽時候來?”

“很快。”一雙比之常人纖長的手覆在文佩珊雙手之上。

“李文淵那裏怎麽收尾?”文佩珊本就是一雙秋水眼,如今更添上幾分淚意愁情。

“一切有我,不需擔心。”手指輕輕托起文佩珊的下颌,微微下俯,文佩珊順從地揚起臉龐,一頂黑色的禮帽将随行諸人的目光盡數擋住。

“安心等着我。我帶你去我母親的家鄉。”纖長的手指用上些力氣,襯着文佩珊黑色的大衣顯得更加蒼白。

“去看錦帶橋、大鳥居。”文佩珊說。

“好,我帶你去鄉下的小溫泉,比大名鼎鼎的湯來溫泉好得多。”

“要走了。”文佩珊。

“嗯。”

“我——走了。”文佩珊接過随身的小皮箱,很快彙入旅客之中。

送行的人在船舷上揮手的人群中搜尋着熟悉的身影,終于他擡起手臂輕輕揮動。

“先生。”

“嗯。回去。”

1945年8月6日,美國在日本廣島投下一枚代號“小男孩”的原子彈,導致14萬人死亡。8月9日,美國又在日本長崎投下第二顆代號“胖子”的原子彈,造成8萬人死亡。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通過廣播宣布日本戰敗投降。

桌面收拾的幹淨,窗外的雨停了,微風裏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燥熱。

手下意識地摩挲着一幀照片,蒼白的臉上神色恍惚,一直以來都是她追随在自己的身後,只要轉身就看到她等在某個地方,不怨、不問,眉目裏滿是溫婉,迎向自己的都是笑意。唯獨存在自己身上的這幀肖像裏反倒是柳眉攏愁,鳳眼含嗔。手裏捏着數十條的人命,各色的屍體見過不少,可是她竟是化作了煙塵随風散了。

門外的秘書小姐聽到長官房中“噗”的一聲悶響,正打着字的手停頓了片刻,側耳細聽片刻,又滴滴答答地敲擊起來。

傍晚時,幾個特勤擡出一具棺木。

謝博年問:“死了?”

“是。”謝宜言也覺得詫異:“自殺身亡。原因不明。”

“有沒有文佩珊的消息?”

謝宜言搖搖頭:“沒有了。”

“他做得很好。”謝博年說:“他是個孤兒。”

“父親是公派留日學生,母親是溫泉館家的女兒。生下他不久,那人始亂終棄抛下母子兩人回國後再無消息。其母郁郁而終,是由外祖父母撫養長大的,幾年前也相繼去世。”謝宜言說。

“不用再找文佩珊了。”謝博文說。

謝宜言一怔,随即明了,應道:“是。”

“君默怎麽樣了?”謝博年問。

謝宜言笑道:“有婉言在,不用擔心。”

謝博年也笑:“養大了女兒,對父母也不見得這麽用心。”

“女生外向。”謝宜言說,“只是君默……”

謝博年擺擺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我所謂的記憶也并不見得就是完整的。”

謝宜言說:“可惜的是君默連沉迷多年的所學都不記得了。”

“或許對他而言,這些當初費盡心力的東西帶給他太多的負擔和痛苦,遠不是最初追尋時所能預料到的。”謝博年說。

“父親?”

“宜言,我已經提出辭呈。”謝博年雙手交握在身前,“日本已經宣布投降,該是我解甲歸田的時候了。”

“實驗室也要解散嗎?”

“不。會由歐時任接手,司徒鈞主持。”謝博年有些無奈。

謝宜言有些詫異,實驗室為戰争特別設立的:“轉為民用機構嗎?”

“不。”謝博年說:“繼續原有功用。宜言,我已經知會你單叔叔,并已在在國外購置住房。我們全家一起走。”

“有變故?”謝宜言問。

“外患既除,內憂頓起。國共翻臉是遲早的事,政府保留這間實驗室另有他用。”謝博年說。

謝宜言有些激憤:“自己人打自己人,還用上對付日本人的手段了。”

“錯,是日本人對付咱們的手段。”

“看來,君默的失憶倒真是因禍得福了。”謝宜言說。

謝博年說:“君默的情況我一直壓着未報,只說依舊有生命危險。司徒鈞對君默有延攬之意,最近歐時任時時催問。我想索性一勞永逸,就說傷情反複,君默已經不在了。”

“那?”

“你不用擔心,一切我來安排。給君默一個新的身份,先讓他和婉兒出去。”謝博年說:“只是要令君默的家人暫時傷心了。”

“父親,君默的父母早已過世多年了。”謝宜言黯然道:“是蓮實一直在替二老給君默寫家信。”

“是嗎?還有其他人嗎?”

“君默的長兄和二哥自父親去世後就離開家鄉,多年來少有音信。一姐跟随公婆住在上海租界,後來移居香港。雙生兄弟已經是對方的團長了。”謝宜言說:“當日與君默同時受傷,現在應該早已痊愈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謝博年問:“蓮實是什麽人?”

“陸嘉禾的未婚妻。”謝宜言沒有把全部實情告訴父親。

梁秉仁坐在樹蔭的木樁子上,擺弄着石桌上的一盤棋,自從大哥去世後,想下棋時,就一人做二人了。

伊東夕會在義舍的墳茔間緩緩而行,四周參天的野楊樹、松柏郁郁蔥蔥,栖息其間的各類飛禽,即飛即止,清脆的鳥鳴聲在曠野中越發動聽,有出世之境。

伊東想起梁君默講過的故事,自己當時也權當故事聽,并不深信,在中國多年竟沒有想過親自來印證一下。歸國的日期已經定下來,伊東忽然想起梁君默口中的臨水。竟忍不住一人跑了過來,好在多年生活在中國,基本的漢語說得也還流利,伊東也深知中國人對日本人的厭恨,所以一路上很是注意。

眼見為實,梁君默所言非虛。

梁秉仁打量着站在墳茔中的人,是遠道來的。行動、神情與當地人不同。

“老先生可是姓梁?”伊東問,長時間不開口聲音黯啞。

梁秉仁指着桌上的茶具:“喝杯茶。”

伊東夕會坐在梁秉仁的對面,與他一同研看桌上的殘局。

“在下姓梁。先生是君默的朋友?”梁秉仁問。

伊東一怔:“我是梁的同學。您是怎麽知道的?”

梁秉仁笑道:“先生不是中國人,我們家最有可能認識外國人的就是君默了。”

兩人再無別話,伊東很有耐心地看着梁秉仁自己把殘局下完。

“悔罪碑在琉璃河岸邊,先生可需在下陪先生一同前去?”梁秉仁問。

伊東夕會詫異:“老先生?”

梁秉仁淡然道:“君默離家是因為先生你來中國,這次先生有興致來看臨水的悔罪碑,是要走了嗎?”

“是。”伊東唯唯。

“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還是回家好啊。”梁秉仁說。

“老先生知道我是日本人?”

“知道。”

“為什麽……”伊東有問題不曾問出口,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問才好,是問‘不害怕’還是問‘不怨恨’。

“戰争已經結束了。”梁秉仁說。

伊東俯身望着黑色的海面,心中掠過悔罪碑上的文字:‘身百死不足以贖幾罪之一二。然則身死易而茍活難,自請除名于族譜,以誡為名。終殘生焚香祝禱,以己罪示于人前。面受唾而身歷捶楚以求心神片刻之安穩。身死,不敢冀棺木之享,無顏見祖宗于地下者。乞鄉鄰恻隐,葬皮囊于琉璃之側,以為後世之誡。’

“為後世之誡。”伊東喃喃自道。

海上的旅程并不長,日出時船已經接近海港。清晨的海風帶來涼意,得到消息的親人早早等候在碼頭。船停泊後,乘客依次而下,等候的人群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緩慢地移動起來。久別重逢後的欣喜被濃濃的悲傷所掩蓋。

伊東走在人群的最後,并沒有人來接自己。提着行李箱走在街上,滿目所見皆是斷牆頹垣,行人面色木然衣衫褴褛,全不是自己離開時的模樣。

伊東家在長崎市內,8月9日核爆炸時家中除年老的祖母一人在家外,其他人都趕赴郊外祭拜父親得以幸存,家卻是沒有了,如今住在親戚家閑置的房屋內。伊東的大哥早已在東北戰場陣亡,一家老小都等着伊東夕會的歸來。

站在一片低矮破舊的房屋前,伊東猶豫着是否敲門,門卻從裏面被人推開了。一個瘦小的女孩子仰起頭,細聲問:“您找誰?”

伊東蹲□,揉搓孩子有些贓污的頭發:“我要找伊東家的惠子。”

女孩睜大眼睛:“您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旋即女孩綻開笑容朝室內喊道:“奶奶,是叔叔回來了。”

伊東站起身,看着門邊的老婦人,花白的頭發,松弛的皮膚,破舊的衣衫。這就是那個擅長花道、茶道,精于中國水墨畫的貴婦人。

“夕會。”母親伸出雙臂。

伊東快步上前,撲到母親懷中:“媽媽。”眼中的淚奪眶而出。

“回來就好。”伊東夫人打量着兒子:“長大了。”

家中雖然困窘,伊東夫人還是竭盡所能的為兒子做一餐回家的飯菜。

吃飯時,只有伊東夕會與母親和侄女惠子。

“大嫂呢?”伊東問。

“媽媽出門了。”惠子盯着桌上豐盛的飯菜,小心地咽着口水。

伊東心疼孩子的乖巧:“惠子,可以開吃了。”

伊東夫人嘆口氣:“先吃飯,有什麽事以後說。”

剛剛收拾完,電燈就滅了。

“沒關系,是限電。”伊東夫人說。

黑暗中呆的久了,眼睛慢慢地适應了周圍的黑暗。惠子已經趴在伊東夫人的懷中睡着了。伊東夫人聲音低緩:“轟炸過後一個月,惠子媽媽的腿上和手臂出現大量紅點,發起了高燒,喉嚨發腫,說不出話來,不停地嘔吐。醫生也從未見過這些症狀,也沒有藥可以吃。支撐了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

伊東默默無語,伊東的大哥早已經在東北戰場上陣亡,如今大嫂也去了,家中僅存三人而已。

“沒關系,夕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伊東夫人安慰道。這句話,兩個月後,伊東再次聽母親說給自己,其時母親已在彌留之際。伊東夫人的症狀與她描述的大嫂的症狀相同。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伊東模糊地記起這樣一句中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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