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是在一個有着薄霧的清晨離開臨水的,蓮實為他準備了換洗的衣衫和路上的吃食。本想送他上路的,虎頭卻說什麽也不同意:“如今鎮上那些人比李雲骢還不如,你一個人不好随便出去。”
虎頭懷裏貼身放着蓮實寫給梁君默的信,說是拿到鎮上幫她寄,自己知道這封信是不會寄出去了,拿着她寫的字,就算不是寫給自己的,也好做個念想。
虎頭離開後不到一年,虎頭爹喝醉了跌進琉璃河中淹死了,家裏沒人問尋,屍身泡發了浮在水面上多日,才被人發覺,鄉鄰将他草草葬在李嬸的旁邊。領回家的女人原本是想踅摸些財物養活自己和孩子,李嬸去後,虎頭爹就沒有了進錢項,早就有走的打算,如今人也沒了,一徑鎖了門戶離開。
蓮實接了李嬸的營生,收些裁衣縫補的活計,掙些小錢也打發漫長的時日。信是照舊寫着。
謝家的書房裏,謝宜言背對着房門看着書桌上厚厚的一摞信。
門上傳來輕輕的剝啄聲,“請進。”不需回身,謝宜言知道來的是單景良。
腳步聲在謝宜言的身旁停了下來:“臨水的信一向準時。”單景良看着桌上的信,“梁君默走了多時了?”
“嗯。”
“沒有什麽消息嗎?”單景良問,“婉兒很擔心。”
“沒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謝宜言摸摸額角,低聲說。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梁君默不是個不知輕重的,為什麽非要去呢?”單景良說。
謝宜言看着窗外:“那裏有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人。”
“哦?”
“陸嘉禾在那裏。”謝宜言懊惱自己的多事。
原本梁君默與陸嘉禾已經多時沒了聯系,臨水的信裏提到陸嘉禾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謝宜言知道兩人兄弟情深,就托熟人幫着打聽陸嘉禾的下落,幸好陸嘉禾并未用化名,半年前有了消息。不想一段時間前,陸嘉禾所在駐地突然爆發時疫,疫情發展迅速,等到政府反應過來已經死了好多人。軍隊封鎖了疫區,沒有專業人員,從疫區取得病毒樣本不能滿足實驗室的需要,梁君默主動要求前往疫區。當局當然不會允許,但是事态的發展使得梁君默最終達成了自己的意願。
“景良,我總有種預感,君默他或許回不來了。”謝宜言說。
“不會的。”單景良俯□,雙手輕輕拍打着謝宜言的肩膀:“他不會有事,為了婉兒也不會。”
“這年頭固執的人還真多。”謝宜言執起景良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摩挲:“這丫頭總也不死心。君默回來,就是用強,我也要他點頭娶婉兒。”
“樂見其成。”景良笑道:“只是,梁君默心裏到底有沒有別人?”
“管他呢。今日不管明朝,只要婉兒心裏有,高興,管他作甚麽。”謝宜言負氣道。
“難得你能這樣想。”景良笑道。
“你也是,是先嫁我還是先做手術。”謝宜言拉着景良的手,讓她做到自己腿上:“手術方案我已經改了幾十遍了,對我就沒有一點信心嗎?”
“你在意我身上的疤痕嗎?”景良身子向後微揚,盯着謝宜言的眼睛。
“我以為你在意。”謝宜言直視着景良:“女子總會在意自己的容貌。”
“我以為我與一般女子不同,看來你不同意。”景良悄聲說。
謝宜言唇角上揚:“我一直有同感。那為什麽不嫁我。”
“我不希望你是因為內疚娶我,可又希望你內疚,這樣你就不會娶別人。”單景良皺皺鼻子。
“做了手術,我就不會再內疚,可一樣要娶你。”謝宜言捏捏景良的鼻頭:“狡猾的小家夥。”
謝婉言伸出手不客氣地敲着敞開的房門:“你們以為這個家裏就你們兩個人嗎?”
“怎麽?”謝宜言放開手讓景良站起身。
景良笑道:“不好意思,我是來邀請你參加婉言的沙龍的。”
謝宜言哀嚎一聲,說:“我拒絕。”
“拒絕無效。”謝婉言驕傲地昂起頭。
單景良拖起謝宜言,笑道:“我們的女王生氣了,起來吧,放松一下。”
謝宜言不太喜歡婉言的這些朋友,他自己是多話的卻又不喜歡誇誇其談的人,景良笑他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宜言,不要用這樣的表情面對客人。”
“媽。”
“怎麽?”謝夫人端坐在兒子身旁。
“婉兒哪裏找來這些人?”謝宜言用手指着大廳裏高談闊論的人群。
“他們是婉兒的朋友,宜言。”謝夫人伸手按下謝宜言的手:“我們家已經有鞠躬盡瘁的人了,媽不想婉兒也如此。”
謝宜言心下明了,對他人而言大哥不過是千千萬萬為國捐軀者中的一個,可是對于母親,那就是她世界裏坍塌的一角,任是女娲神石也是彌補不了的。他伸手攬住母親的肩頭:“遵命。”母子倆相視而笑,轉眼看着人群中侃侃而談的婉言,“其實,婉兒也不是完全的不學無術。”
謝婉言的目光穿過大廳裏的熙熙攘攘,最終落到不知名的所在,有無盡的落寞。
李太太文佩珊站在落地窗前,這裏視野開闊,她并沒有發現要找的人。心下有些不耐,若是那人不在,自己豈不是白白忍受了一晚上的聒噪。她伸手從身邊經過的侍者托盤中取杯紅酒,朝着熱鬧的中心款款而行。
謝婉言遠遠地看見文佩珊,臉上笑意深濃,待她走近時,笑道:“沙龍女王,怎麽一晚上躲在角落裏。式常他們幾個剛剛還問起你來着。”
“又拿我尋開心。”文佩珊嗔道:“站了半天也累了,咱們一旁坐,看他們自己鬧。”
“怎麽沒見李先生?”兩人落座在窗前的貴妃榻上,謝婉言随口問道。
“臨出門時,公司裏有電話找他,也不知道什麽事情,到現在也不見人影。”文佩珊轉而問道:“你的心上人哪裏去了?”
“嗄?”謝婉言哂笑:“他有事。”
“這些男人真是讨厭,總是有忙不完的公事、應酬。”文佩珊說:“商人重利輕別離,悔不嫁與弄潮兒啊。”
“君默跟李先生不同,他是去救人的……”想起二哥的囑咐,婉言急忙收住。
文佩珊對婉言的話恍若未聞,兩人轉移話題談些衣物首飾之類的。随着時間的推移,文佩珊愈顯得心事重重。
“李太太,您還有事嗎?”婉言問。
“是家裏的事,不好跟你小姑娘講的。”文佩珊的臉上掠過幾絲愁容:“我先告辭了,哪天我請客向你賠罪。”
“您太客氣了,既然是家裏有事,我也不虛留您。”謝婉言笑道,将文佩珊送至門廊上,看着她匆匆離去。
李家的車夫一見太太出來,急忙跳下車為文佩珊打開車門。
“怎麽樣?”李太太尚未拉好蕾絲的窗紗,早已等在後座的人急不可耐地發問。
文佩珊把一角翹起的窗紗撫平:“不在。”
“不在?”
“他原本就不會出現在這種場合。”文佩珊摘下薄紗手套。
“負責監視的人已經一個月沒見過他的人影了。”
“他在‘雷區’。”文佩珊很肯定。
“‘雷區’,不會,國民政府不會這麽愚蠢的。他是實驗室的核心,怎麽會放任他到那種地方。”
“這次的新病毒樣本不易采集運輸,梁君默親自前去也不是沒有可能。別忘了,蔣夫人得的可不是什麽……。”
“為了一個女人?”
“為什麽不?”
“愚蠢的支那人。”
文佩珊“嗤”的笑出聲:“你不也是‘支那人’。”
“我們已經入過日本籍。”
“那又能改變什麽?”文佩珊嘲弄地看着來人:“日語說得再流利,一開口說出來的還是中國話。”
“說正經事,你能确定他在那裏?”來人問。
文佩珊說:“我有九成把握,謝婉言說‘他是去救人’,一個傳染病專家,在這個時間最有可能會出現在哪裏救人?”
“近來戰局對我們不利,總部很惱火。”來人沉吟:“權且試試吧。”
文佩珊把身子狠狠地靠向車座:“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我已經厭倦了這裏的一切。”
“不會很久的,贏家一定是我們。”
“‘我們’?”文佩珊心裏煩躁:“我們是指哪一方,從老祖宗那算起我們可是‘中國人’。”
“佩珊,你要注意你的言行。”來人手指沿着李太太光滑的臉頰撫弄着:“你是太累了,等完成任務,我陪你去海邊散散心。”
“哪裏的海邊?”文佩珊不依不饒。
“你喜歡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喜歡哪裏,想去哪裏。”文佩珊把頭輕輕擱在來人肩上:“其實,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都一樣。”
“你還是老樣子,你實在不适合做這些事,是我誤了你。”來人嘆息道。
文佩珊的頭在來人肩上揉搓着找尋最舒服地位置:“是我自己做的決定,與你有什麽關系。”
“你可以待在日本,戰争結束了,我就會回到你身邊。”
“那樣我會發瘋,我就是想天天時時看着你。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
車子緩緩地停了下來,來人按下暗鈕,隔在前後座間的隔音屏落了下來,司機說:“先生,李公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