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39 章 ☆、流年

“蓮實姐。”虎頭跑的一腦門汗珠子,單薄的胸脯急促地起伏:“你不去看看,李家的管家蘇福正在長街上挨家還鋪子呢,左右鋪子的人都去了。”

蓮實從書本上移開目光,伸手把桌上的杯子遞給虎頭:“溫的,正好。”

虎頭一時不理會,憨憨地接過茶杯:“什麽正好?”

“水啊。”蓮實笑道。

“蓮實姐,李家要……”

“我都聽到了,還就是了。”蓮實說。

“你的布莊子不也是被大漢奸搶去的嗎。”虎頭急道。

蓮實說:“不是搶,他沒搶我的。是我怕事,我自家關的門。”

“那也是他強的。”虎頭不服氣。

“是強的,可是也已經簽字畫押了。”蓮實把茶水續滿。

虎頭說:“四鄰不都是一樣的嗎,人家都去要了。李家老太太說了,不管是怎麽買的,只要是從李雲骢手裏頭進的鋪子、田地,原主都可以要回去。”

“是啊,話是這麽說的。虎頭,姐都知道,可我不想再開布莊子了。”蓮實的聲音沉下來。

“姐?”虎頭喊一聲。

“今天就打聽這件事兒了,沒幫你娘送衣服啊?”

“我哪裏敢,是給劉黑胖家的送衣裳,路上聽人說,我跑長街看了一眼。”虎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劉黑胖。”蓮實微側着頭,看着廊檐下長長短短的冰淩。

“新的維持會長,以前就跟在李雲骢後面狗仗人勢的,現在更是上天了。”虎頭憤憤地。

“是啊,總會有人幹的。想必這些鋪子在手裏也不會長久吧。”蓮實轉過頭,笑道:“收了錢嗎?還不快給你娘送過去,小心又該挨罵了。”

“哪裏收到錢,挑了一堆的毛病,差點就讓賠布料了,吓得我一身的汗。”虎頭嘆口氣:“娘又白熬了眼了。這些個漢奸怎麽一個比一個壞的。”

“前門拒狼後門進虎,自古有的。”蓮實道。

“蓮實姐,你知道梁家三少爺在哪兒嗎?”

“問這些做什麽?”

“聽人說,他是這個。”虎頭伸手比劃:“我也想去,和小日本真刀真槍的幹。把日本人趕走了,看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們怎麽辦。”

蓮實吶吶地說:“我也不知道,快一年沒有他的音信了。”

虎頭離開已經有一陣子了,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息,“啪嗒”一滴墨汁滴落在微黃的紙頁上,慢慢暈染開來。蓮實将手中的筆放置一旁,照進屋裏的日光由短而長轉而漸漸消失不見,紙上一字也未見。近一段時間,不僅依然不聞陸嘉禾的音信,就連一向準時的梁君默也沒了消息。

光線暗的再看不清紙上淡淡的格紋,蓮實輕輕一聲喟嘆,在空空的四壁間似乎有了回音,聽得人自己心裏微微發緊。

蓮實懶得收拾桌上的物件,也沒有吃飯的心腸,坐在黑影裏發着呆。想起虎頭走的時候,只是把門從外邊掩上了,急忙起身去關院門,如今的臨水也不免多了些無良的人,蓮實獨自一人居住,多是天未擦黑便鎖了院門。

蓮實的手甫一觸及門扇,一股大力把門推将開來。

“蓮實姐……”來人帶着哭腔的聲音令蓮實懸到嗓間的心落下來。

“虎頭,出什麽事了?”蓮實柔聲問:“是不是你爹又喝酒了?”

“娘,是娘……”虎頭神色凄惶,語不成句。

“慢慢說。”毗鄰而居許多年,蓮實知道李嬸夫婦不和已不是新鮮事,三五天一大吵,日日的聒噪。

“娘,死了。”話一出口,虎頭胸中的一口氣洩了下來,身子軟軟地靠到門框上。

傍晚的風帶着不遠處河道裏水草的潮濕撲打着門扇,發出單調的吱呀聲。兩人隔着門檻,愣愣地站着。

老駝頭看着屋梁上的李嬸,朝虎頭低聲吩咐着,昏暗的光線裏蓮實只看見牆上虎頭的影子打着顫。

“輕着點,別讓她再受罪。”老駝咕哝着,與虎頭把李嬸輕輕放置到鋪好的門板上。

老駝有些猶疑地伸出手,“老駝叔,我來吧。”蓮實緩緩地俯□子,手裏拿的是李嬸不多的幾件齊整衣服。

“虎頭,回過身去,我給李嬸淨身子。”蓮實吩咐。

老駝背轉身,小聲指導着蓮實。

露着白茬的薄板裏,潑辣鮮活的李嬸難得安靜地停下來,老駝的手在她面頰上有節奏地揉搓着,略顯猙獰的面龐柔和了下來。

“命啊,勞碌了一輩子,臨了了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老駝直起身:“虎頭,叫你爹回家來。吵了一輩子也是夫妻,最後一程總要送一送。”

“他要敢回來,我砍了他。”虎頭牙關咬得咯吱作響。

“虎頭。”蓮實喚道。

“他又喝醉了,娘好容易攢的幾個錢都被他偷出去給了人,娘跟他吵,他扔給娘一盤麻繩,讓她去死。”

蓮實的雙手死死的握在一起。

“我不該躲出去的,我在家,至少能攔着娘。”虎頭自責。

“虎頭,一個人要是存着心想死,誰也看不住。”老駝低聲說:“大人的事,你個孩子管不了。”

冬日,後半夜的風也帶着凜冽的寒意。三個人守着一盞半明半暗的油燈,都不言聲,各自想着自家的心事。

蓮實想起梁秉信夫婦,初初看來兩人同市井夫婦無異,時日久了才品出其間的甘味。福貞的胸襟氣度是女子中罕有的,卻又不是一味的順從委屈。慶幸的,梁秉信能看到且欣賞、珍重妻子的不同。蓮實也算是見過些世面,市井夫婦能如此的寥寥可數。大多數的夫婦被生計磨得心上滿是厚繭,日子過的粗糙硌人,可是也少有李嬸夫婦這樣的。李嬸不是完人,她善算計,愛盤算,一個銅錢她能掰成三瓣,對家人苛刻了些,可她對自己比對丈夫兒子刻薄數倍,這也是讓生活磋磨的。可也就是這樣,才讓一家人的日子過得下去。鍋裏總有窩頭,缸中的腌菜是不斷的,丈夫、兒子的身上有四時的衣裳替換。是怎麽把日子過成一盤麻繩的呢?蓮實心下凄然。

夜色漸漸退去,遠遠的有雞啼聲傳來。

老駝從酣睡中擡起頭:“起吧,李嬸是自缢而死的,早早下葬才好。”

“姐,快做好了吧?”虎頭問。

“最後一針。”蓮實用牙齒把線頭咬掉:“好了。”這是一件深藍色的男子外衫。

“麻煩你了,蓮實姐。”虎頭不好意思,李嬸走後,攬的針線活不好退回去,蓮實搭把手做了。

“虎頭也會說客氣話了。”蓮實輕聲說道。

“蓮實姐,我就要走了。”虎頭甕聲甕氣地說。

“走?”蓮實折着手裏的衣服:“去哪?”

“哪兒都行,只要能離開臨水。”虎頭說。

“你還是個孩子,世道這麽亂,不要到處亂跑。讓人擔心。”蓮實把衣衫一件件疊放好,系好包袱。

“蓮實姐也會擔心。”虎頭問。

“當然會。”蓮實把包袱交給虎頭:“早去早回,路上別貪玩兒。還有別再說什麽走不走的。聽話。”

“我不是孩子了?”虎頭把包袱背好:“我都十五了,娘還說是時候給我訂門親事了。”

“虎頭都十六了,我們剛搬來的時候,你還抱在李嬸懷裏,這麽丁點兒大。”蓮實伸手比劃着:“姐真是老了。”

“你一點不老。”虎頭說道。

蓮實站在門邊看着虎頭漸行漸遠的背影,少年單薄的肩背已經有了輪廓。

雖是許久不得梁君默的回信,蓮實還是按時寫着信,似乎信一直一直寫下去,那點牽念就斷不了。很快,桌上的信紙就有了薄薄的一疊。蓮實自己看了也不禁暗自嘲笑,哪裏就有那麽多的話要說,不知這些啰裏啰嗦的話,梁君默可能看的下去。

虎頭回來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冬日天短,蓮實把飯菜擺到桌上。虎頭像是存着心事,幾次欲開口,又咽了下去。蓮實也不催逼,小孩子耐不住,總會開口。

“蓮實姐,這是給的工錢。”蓮實收拾好碗筷後,虎頭從懷中掏出錢袋子。

蓮實說:“你自己個兒收好了,雖說不指着這幾個錢吃飯穿衣的,手裏有些零錢也好應個急。”

虎頭眉頭微皺:“還是姐給我收着吧,拿家裏頭總不過是他的酒錢。”

“虎頭,姐有個想頭。”蓮實說:“這做衣服的活你照先時那樣收,我來做。咱們也好有個進項。”

虎頭明白蓮實是為自己的生計:“姐,不用為我做這些。我是一定要走的,男子漢不能指着女人養活。”

蓮實一怔:“虎頭。”

“劉奶奶家的栓住在城裏工廠裏做工,早就邀我了。我是怕娘自己在家受他欺負,才沒去。現今,娘不在了。我想出去看看。不見得我就做不來。”虎頭說:“再說,他把那女人和孩子接家裏住着,我心裏堵得慌。”

蓮實知道勸也無益:“也是,眼不見心不煩。只是,一人在外要小心了。”

“沒事兒,梁家的倆少爺像我這般大的時候都遠山遠水的出外讀書了。”

“那不一樣。”蓮實說。

“蓮實姐,等我掙夠了錢,梁家少爺再不回來,我回來娶你,再不讓你一個人擔驚受怕的。”虎頭挺挺胸脯。

蓮實笑道:“渾說什麽,小孩家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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