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38 章 ☆、執迷

胡氏見李雲骢仰躺着,雙手枕在腦後,眼看着帳子頂上,知道他心中不快。

“心裏不痛快?”胡氏欠着身子坐下來,伸出拿着絹子的手按按嘴角。

李雲骢側過身,眼神灼灼地看着胡氏,臉上慢慢浮上一絲壞笑:“你可有法子讓為夫的痛快痛快?”

胡氏臉上立時紅了起來,手裏的帕子甩到李雲骢的臉上:“沒個正形。”

李雲骢一直奇怪胡氏哪裏的這些妖媚的小舉動,一伸手拉住胡氏的手,問:“你老老實實說,你這些撒嬌抛媚的招式哪裏學來的?”

胡氏向外掙了掙,力氣抵不過丈夫,只得做罷:“我什麽時候撒嬌抛媚了?你是說你的心尖子哪。”

胡氏別轉身,從眼角裏睇一眼,“就這樣,別動。”李雲骢從床上跳起來,朝梳妝臺奔去:“別動。”拿起東洋人的小銀鏡,遞給胡氏:“你自己看。”

胡氏從鏡子裏見着自己的形态一時愣住了,自己怎麽會做出這種樣子來呢。

“說說吧。是不是小時候迷戲班子唱戲來着?”李雲骢湊上前問。

“沒有的事,天生的。”胡氏心裏煩躁:“你今天去繡竹那兒吧。”

“怎麽,趕我走?”李雲骢單手支頭,笑道。

胡氏剜他一眼,說:“你心裏巴不得吧。我今兒來月事,身上不爽快,你就別招惹我了。”

“這可是你趕我走的,到時候別又掐酸拈醋的。”李雲骢伸腳拖拉上睡鞋,緩緩出門去了。

胡氏坐在床沿上想着心事,剛剛的神态自己是認得的。親娘走得早,父親緊接着娶了繼室,弟妹一個個排着隊的往外生,自是沒空照管自己的。祖父辭官時帶回家的小妾原是書寓女子,與父親差不多的年紀,祖父老邁,她閑來無事就把自己抱到身邊來養,她的一舉一動是自小時就見慣得。她起身站到鏡前,朝着一側微一挑眉,嘴角向上微斜,自己也吃得一驚。記憶裏這個姨娘死的很慘,祖父在世時一時也離不得她,祖父死後,祖母借口此事,将她活活釘在棺中,埋在了祖墳的一角。小時候祖母每每見到自己總是眼中帶着厭惡了,想必是這緣由了。

胡氏忽然記起一事,出閣後,三日回門。祖母當時已經是病入膏肓了,父親吩咐自己與雲骢到祖母床前行禮,祖母當時眼中的驚恐甚是駭人,現在終于明白原委,那女子進胡家時比當時的自己也大不了多少。

胡氏只覺得天理昭彰,疏而不漏,也隐約明白了婆婆的作為,也是怕将來天道好還吧。想到這裏,胡氏覺得後背一陣發涼,急忙伸手把鏡子上的套子落下來。

繡竹在鏡前,拈着各樣的花粉,細細分辯着。

“大晚上的,描眉畫眼的想吓死人啊。”李雲骢沖她說。

繡竹也不見惱,笑盈盈地說:“就是想吓人,吓你,吓死你。”

“那就來吧,看能不能吓死我。”李雲骢朝她伸出手來,繡竹嫣然一笑,伸手握住李雲骢的手,一轉身坐到床上:“今晚上就讓你死得瞑目。”

“快點兒吧,我都等不及了。”李雲骢褪下她桃紅色的中衣:“不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

繡竹歪着頭,纖長的手指劃過李雲骢的脖頸,尖尖的指甲掐着他的一點子皮肉:“舒服吧。”

“舒服,我……”李雲骢的話斷在嗓子裏,一柄銀亮的剪刀插在心髒處,不知道繡竹哪來的力氣,剪刀只露出了手柄。李雲骢大力推開繡竹,手指抖抖索索地指着繡竹,想要掙紮着站起來,無奈腳下無力滑坐在床邊,嘴唇哆嗦着。

“省些氣力吧,這屋是最僻靜的地兒,沒人聽得見。”繡竹整整衣衫,伸手把散開的長發理順了,盤成發髻,從懷裏取出一支粗糙的銀簪,愛憐地用手摩挲良久,嘆息着插入發間:“這是同壽送我的,趕廟會的時候地攤兒上買的,那是我還嫌他摳門。他就哄我說,錢是存下來蓋房子、娶我用的。”

李雲骢眼前霧茫茫的,腦子裏嘤嘤嗡嗡的亂想,他聽得到繡竹說的每一句話,可是已經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了。他的眼越睜越大,汗珠子不住地從額上留下來,李雲骢覺得胸中的那口氣漸漸的細了、斷了。

繡竹看着李雲骢的身子慢慢地軟了下來,頭歪倒一邊。她走到李雲骢身旁坐下來,斜倚着床沿:“我從小沒了親爹,為了吃口飯,娘帶着我改嫁到這裏,不出三年也去了,沒給人家生下個一兒半女的,倒是留下個拖油瓶。在那家人的眼裏我就是個會說話的畜生,幸虧有同壽和同壽娘,他們有一口勻成三份有我一口,他們就是天底下我最親的人。”繡竹伸出手把插進李雲骢胸口的剪刀拔出來,已經沒了氣息的身子歪倒一邊:“這剪刀是同壽在鋪子裏幹活用的,我找蓮實要的。蓮實是好人,她給了同壽鋪子的份子,我們的好日子就在眼跟前了,可就是你,‘嘭’的一聲,同壽死無全屍,我就那麽一捧一捧的把他捧進壇子裏。這些你不知道吧,你怎麽知道那些螞蟻一樣的草民也有親戚故舊,也有人把他當命來看。”

窗外有秋蟲低鳴,遠遠地傳來打更的聲響,繡竹淡淡地說:“四更了,天就快亮了。”她站起身從衣櫃旁抱出一罐火油,從大床一直潑到門口、木窗上。繡竹拿着燭臺,站在門邊四處看過去,滿意地點點頭,把手裏的剪刀使勁送入胸口。

李家的這場火燒得暢快,從四更天一直燒到了天大亮,正午時分猶冒着縷縷黑煙,胡氏站在一片瓦礫間,茫然無措。

李老太太是知道自家着火的消息後只是默然不語,尹氏耐不住問:“娘,咱們回家去看看吧,聽說沒見着雲骢人。”

“不用看了,沒的多。”老太太的眼角微微泛着濕。

“這到底是怎麽了,好好的就燒起來了。這是?”尹氏嘆道。

“哪裏是好好的,多早晚的就有人想着了。”李老太太說:“自作孽,不可活啊。把別人擠兌的沒地方活了,自家可不就先遭上了。”

“您是說?”

“是他自己作下的,怨不得人。原本一條街上住着許多戶人家,房舍相連,一家起火衆人相幫,哪裏就燒成這樣。他把一街人的買賣都擠兌沒了,整條街就一家,誰會來幫你救火。”李老太太說道。

尹氏聽了說不出話來,李雲骢的做法自己也有耳聞,或許不是作在自家的身上,總覺得隔膜,如今設身處地想來,心裏不禁驚惶。

“如今,沒了這活閻羅,咱們怎麽個下場還不知道呢。”李老太太說道:“你找個人去看看吧,底實些的,別聲張。”

尹氏應道:“哎。”轉身欲出門,就見蘇管家急匆匆地跑進來,衣衫散亂,像是遭了搶一樣。

“不好了,老太太。”蘇福抹着臉上的汗珠子。

“出什麽事了?”

“老太太,門外來了許多人,喊着什麽打漢奸的,把咱們莊子圍起來了。”蘇福說得飛快。

“這麽快就來了嗎。”李老太太反不見慌張:“老大家的你帶着詠惕去後院地窖裏待着,不管出了什麽事都不許出來,聽明白了。”

尹氏點點頭。

“就是有人在這院子裏殺了人、放了火也不準出聲。你可記下了?”李老太太逼問。

“娘?”

“詠惕是咱們李家唯一的根苗,你要是沉不住氣,讓他遭了險,你也不用來見列祖列宗了。”

尹氏聽得更加心慌。

“蘇福,你把大太太和少爺送過去。”蘇福答應着,顧不上什麽忌諱,拉着尹氏的衣袖進了後院。

李老太太端坐在太師椅上,身旁桌上放着一尺見方的紫檀木盒子,盒蓋敞開着。門外的喧嘩聲漸漸大了起來。

一會的功夫,蘇福急匆匆跑了進來:“老太太,您也避避吧,人都跟瘋了似的。”

“養而不教是父母的罪過,我沒把兒子教好,活該受人折辱。”李老太太說:“蘇福,把門開開吧。”

“使不得啊,進來了可就送不出去了。”

“就是咱們不開門,你當是他們就打不開了。趁早吧,等着衆怒起來了,更駭人。”

蘇福遲疑着,李老太太擡眉喝道:“還磨蹭什麽,難道等我去開嘛。”

“作孽呀。”蘇福低着頭出門去了。

門“吱呀”一聲在衆人面前打開了,沸騰的人聲一下靜了下來,剛剛還喊着打漢奸的人一時間沒了主意。門就洞開在眼前,就這麽闖進去嗎?臨水民風厚道,還從沒遇過這樣的事情。

“進啊,鄉親們,這是大漢奸的家,他把咱們害得多慘啊,咱們也讓他們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人群裏有人喊。

“是啊,讓他們也嘗嘗。”

“憑什麽就該咱們受欺辱。”

“走,進去。找他們算賬去。”

本來有些猶疑的人群重又被鼓動了起來,人們開始向門口聳動。

忽然,一聲低啞的聲音喝道:“都停下。”蘇福心中一喜,擡眼望去,只見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來,一個老者正幾步走過來。

“梁二爺。”蘇福恭敬地喊。

梁秉仁眉頭緊蹙,打量着四周的鄉鄰:“各位鄉鄰這是為了什麽事,要私闖民宅?”

“這不是民宅,這是大漢奸李雲骢的家。”有人喊。

蘇福急忙擺手:“這可不對了,咱們老太太早就跟二爺分家了。”

“分不分家都是一家人。”

“各位,李家的這些事,咱們是都知道的。如今,李雲骢已經上幹天譴,亡于大火之中。各位又何苦難為這些老弱婦孺。”梁秉仁沉聲說。

“難道就他家裏有老弱婦孺,咱們家的老弱婦孺他可沒放過。”

梁秉仁說道:“那是個人的品性,您不也罵他是畜生嗎,咱們還能跟他一樣?”

“梁二爺。”李老太太抱着匣子站在門內:“您是慈悲心腸,不忍見人受苦,可咱們是與人有愧啊。鄉鄰們,是我老婆子前世造孽,生出這麽個為禍鄉裏的畜生,攪得一方水土不安。這裏是我們李家的地契、房契,今天就由梁二爺做個公證,凡是受李雲骢侵害的,我今天就拿李家的家産賠付。”

一時間,四下裏悄無人聲。

“我們不要你們李家的家産,我們就要我們自家的東西。”有人喊。

“咱們都是世代的臨水人,那塊地是誰家的,那家鋪子是何人所開,大家都是公證,凡是李雲骢拿回家的,不論是何時何據,原主來取的,咱們李家都認。”

“既然您老人家發了話。大夥就算了,為惡的人都死了,何苦為難不相幹的人。”

“怎麽是不相幹的?”有人大聲說:“不是一家子?”

“是一家子,可是人家不都分家了嗎,這莊子裏的可是沒跟他作惡。”有人辯道。

“各位,一人做事一人當,作惡的是李雲骢,就算是家裏人也不能代他受過。何況,老太太也說了還田還鋪子的話,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鄉親,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梁秉仁勸道。

一頓飯的工夫,圍着的人群漸漸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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