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37 章 ☆、勘破

一清早,李雲骢穿戴的齊整、規矩,換下了日常耀武揚威的黑皮和馬靴,穿的是長袍、馬褂,自家女人做的布鞋。

“收拾好了嗎?”從鏡子裏看到女人進來,李雲骢問道。

“八色點心,八個涼菜,十六樣熱菜,不見青的。”胡氏回道。

李雲骢點點頭,是臨水的老規矩:“有娘愛吃的蜜食嗎?”

胡氏笑道:“這怎麽能忘下,我昨夜裏親手熬得糖,怕廚房的人不幹淨。還剩下些在那裏放着,你嘗嘗?”

“甜的牙酸,我不吃。”李雲骢說:“你也趕緊的整饬整饬,你瞧你那邋遢勁兒。”

“我倒是想不邋遢,誰讓你不落忍讓旁人幹呢。”胡氏瞅他一眼,賭氣往梳妝臺前坐下:“你可讓那不邋遢的來幹呀。”

李雲骢笑道:“感情你一早起來偷着吃東西來着,一嘴的酸味。”

“去你的。”胡氏把手裏一枝珠花抛到李雲骢身上:“你才一嘴、一身酸味。”

李雲骢拾起珠花,拿在眼前,假裝細看:“這可是上好珠子串的,嫁妝吧。要是嫌棄舊了,送我,我好做個順水人情。”

胡氏氣結,打開首飾盒翻找起來,李雲骢湊到女人身後,伸手把珠花給女人戴端正了:“借花獻佛了。”

胡氏一怔,轉而臉現嬌羞之色:“煩人。”

“走吧。今天是我老娘的生日,總不好太晚了。”李雲骢笑道。

胡氏笑着起身,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房,早有家裏人把東西搬到大門外的馬車上。

李雲骢扶着胡氏上了馬車,正待上車時,胡氏從車廂裏伸出半個頭來:“要不叫上繡竹,好歹是娘壽辰,一大家子才熱鬧。”

“你就在這裏假賢惠吧,等着我把她叫上,你臉能拉的比驢還長。”李雲骢鑽進車裏:“還是清淨些的好。”

前頭正準備揚鞭的馬夫一下沒忍住,嗤——的笑出聲來。

“禿子,你伸着耳朵聽什麽呢?把爺惹惱了,一根繩子捆了,送你進山開礦去。”李雲骢半是認真地說。

胡氏眼見的談禿子的脊背僵僵的,朝李雲骢小聲啐道:“你就不能少做點孽,忘了娘為啥走的了?”

李雲骢臉色陰沉起來。自從李雲骢毛遂自薦地進了維持會,老娘就跟自己分了家,帶着早逝的大哥留下的獨苗詠惕住到了族田上的莊子裏。自己請了幾次,老娘說是不想聽人戳脊梁骨的罵,怎麽也不願回,弄的自己好不尴尬。胡氏心中自悔不該提這茬,只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來。兩人在車內悶坐着,只聽談禿子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作響。

不大會功夫,車緩緩地停了下來。

“會長、夫人,到了。”

李雲骢先一步跳下車,伸手接住胡氏伸過來的手臂,胡氏小腳,晃晃悠悠地站穩了。後面大車上,老婆子、小丫頭忙忙地把東西搬下車,胡氏站一邊指點着,李雲骢先莊進子裏去了。

胡氏在前引着一行人提留塔拉魚貫而入,卻見丈夫站在門口的臺階上,一臉的郁氣。一旁站着大嫂尹氏臉色尴尬。

“大嫂。”胡氏上前趕着叫。

“弟妹。”尹氏還禮:“看你想的就是比我周到,準備得真仔細。”

胡氏笑道:“大嫂打趣我,我這點小伎倆還入的了您的眼。比起莊子裏,家裏東西齊備些就是了。”

胡氏話中帶着話,尹氏裝作不知:“我也是這麽說,可娘偏就喜歡這裏清靜。年紀一大,怕鬧。這不,今兒早上我給娘擀的長壽面還沒下鍋,她老人家帶着詠惕出門子去了。怕家裏找,派人送回個口信,說是今天賀壽的人多,娘倆找地方躲清閑去了。”

胡氏知道這是為着去年的事惱丈夫呢。去年,李雲骢剛剛接替任維槐,不知是哪個好事的散出去的消息,遠近的鄉紳百姓來給老太太賀壽,把老太太氣的沒背過氣去,當着衆人的面把兒子好一陣臭罵,差點就斷了母子的情分。至今,臨水都知道李家老太太是和李雲骢分家的,自己丈夫硬生生的坐下了不孝的名聲,胡氏不是不替丈夫委屈。看來今天老太太是怕去年的事重演,早早避出去了。

“雲骢早就打過招呼的,今年不會有外人來了。”胡氏說:“娘去哪了,我帶人去請。”

尹氏只是笑。李雲骢知道老娘是囑咐過大嫂的,今天自己不走,她是不會回家的:“不用找了,東西留下,咱們回去。”

胡氏驚訝地看着丈夫,沒有舉動。李雲骢不耐地說:“還愣着幹什麽。大嫂您指個地方,把東西放好,我們就走。”

“二弟,不是大嫂不願意收。是娘吩咐的,誰若是收了東西,誰就得把東西全吃了。”尹氏苦笑:“你看,這人年紀大了,就跟孩子似的。可她又不是孩子,罵不得也哄不得。二弟,你看這……”

李雲骢也是沒有料到,半晌開口:“罷了,咱們走。”

胡氏張張嘴欲待說話,李雲骢喝道:“啰嗦什麽,還不快走。”

胡氏朝尹氏福福身子,尹氏來不及動作就見她匆匆跟着李雲骢走了。

一衆人沒人敢出大氣的,輕手輕腳地上了車,原路回家去。走到繁華處,見一群乞丐圍在一處分吃讨來的飯菜,胡氏在車上見那些東西的顏色胸口就覺得惡心,急忙撂下車簾子。

“把東西給這些讨飯的吧。”李雲骢沉聲吩咐,胡氏不明就裏:“都是好端端的東西,怎好糟蹋了。”

“讓你給你就給,哪裏這麽多經濟。”

胡氏知道他煩惱,忙忙地喚過談禿子,囑咐幾句,談禿子把馬車停好,朝後面走去。不多時就聽見那群乞丐的歡呼聲,李雲骢臉色稍霁,胡氏心下寬慰。

馬車行的遠了,乞丐裏走出一個人問旁邊的路人:“這是哪家的大善人?”

“善人,就他。他要是善人,我都能當菩薩了。”路人呸一聲吐出口痰來:“你聽着,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漢奸——李雲骢。”

那乞丐聽說是李雲骢,回頭喝道:“都別吃了。”

“為啥不吃,這可都是好東西,幹淨的。”有人嚷嚷。

“這是漢奸李雲骢家的東西。”

“呸——”

“噗——”

“早知道是他,一準都扔他臉上了。”

“就是,餓死也不吃這畜生給的東西。”

“你敢說他是畜生,畜生還不咬死你,他連畜生都及不上。”

路上一輛經過的馬車裏,老人深深地嘆口氣。

“奶奶,他們是罵二叔嗎?”孩子皺着眉問道。

“是啊。”

“我找他們評理去,二叔給他們吃的,他們怎麽能罵人呢?”詠惕生氣起來,二叔對自己一直都好。

老太太拉住孫兒,摸摸他硬刺刺的短發:“他們罵得沒錯,你二叔是自作孽,怨不得別人。記得,将來你二叔就是被所有人罵,你都不能還。”

“可是二叔是好人啊。”

“哎!奶奶也希望他是。”老太太吶吶的。

尹氏站在大門外心神不定的,一見自家馬車回來了,臉上立時浮起笑意。

“着急了吧?”老太太問,尹氏急忙說:“沒呢。”

“擔心也是對的。如今在臨水,對雲骢恨得想寝其皮食其肉的,大有人在。”老太太坐在花梨木榻上嘆氣:“有些個火氣大的,保不定就遷怒到咱們孤兒寡母身上。”

“娘,您這樣躲着二弟,傳揚出去,可是對二弟不好。”尹氏說。

“我為的就是把這些家醜傳出去,才能讓人家知道你跟詠惕跟他是沒有瓜葛的。”老太太閉上眼:“李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好歹留下李家一根血脈。”

尹氏心下明白婆婆的意思,不禁凄然,一人為盜,阖家遭報。

一夜無話。清晨,李家的門房開門準備清掃門前地兒,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急忙跑到裏邊告訴管家,管家不敢擅自做主,請了李雲骢一起來看。

李雲骢覺得一股無明業火燒得自己眼前發黑,昨天施舍給乞丐的飯食,被齊整整地擺在大門口的臺階上,一圈人圍着指指點點。有膽大些的躲在人後說話,故意讓李雲骢聽到:“看吧,連要飯的都知道禮義廉恥。”

“就是,人家老大說了,餓死也不吃漢奸給的東西。”

“有骨氣。”

李雲骢冷冷地看過來,說話的人終究是不夠膽大,聲音立刻沒有了。

李雲骢吩咐門房:“收拾幹淨了。”轉身進門去了,門房愣怔半晌,把手裏的掃帚拎進府裏,把門關了。

衆人見無熱鬧好看,慢慢也就散了。待人群散盡,府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門房提着一個小小的布包從縫裏擠了出來,朝街兩旁看看,向着琉璃河走去。他原本就是光棍一條,沒什麽人好牽挂的。

等李家人發現門房不告而別時,已是掌燈時分。

胡氏自管氣得手腳發顫,也奈何不了什麽。對面的繡竹笑得嘲諷:“看不出,李家的奴才裏還有些有骨氣的。”

“你說什麽?”胡氏擡聲說道。

“姐姐,這麽點子兒事就把您氣成這樣。以後啊——”繡竹歪着頭,兩手纏着手裏的絲帕子。

“以後?”

“這天要變了,姐姐。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是人,整整一臨水的人。”繡竹湊到胡氏身旁:“都是被逼的走投無路的,您想想,那還不跟瘋了一樣。不對,跟野獸一樣。您說,是瘋子吓人還是野獸吓人?”

“你胡說什麽?我看是你瘋了。”胡氏向後撤轉身子。

“姐姐,您可要早做打算呢。”繡竹的話裏帶着些許的真心讓胡氏覺得是聽錯了。

“你怎麽不打算?”

“您怎麽知道我就沒打算呢?”繡竹細細的媚眼裏藏着些胡氏看不懂的東西:“再說了,我不像姐姐,您還有娘家投奔,我可是什麽也沒有的。”

“都是雲骢慣得你,雲山霧罩的,滿嘴胡沁。”胡氏被她說得焦躁,起身回自己房中。下人們從不把繡竹放在眼中,見夫人離開,也都随之散去。繡竹看着空蕩蕩的屋子,嘴唇微動像是在對人說話,神态幾近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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