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的氣氛愈加沉悶,臨水人以為任維槐離開後,事情慢慢會變好,畢竟李雲骢是自小看着長大的,總不會比任維槐壞些。豈料恰恰應了一句老話:前門拒虎後門進狼。李雲骢自以為是“新官上任”,立志要為日本主子燒出三把像樣的火來,自然就苦了臨水的百姓。
清早,蓮實打開店門,清掃完店堂的地面,又用幹淨的毛巾仔細擦幹淨櫃臺上的浮塵。同壽是來不了了,蓮實木然地用着力氣,後到的周掌櫃看着蓮實背上高高凸起的肩胛骨嘆口氣,自從同壽被李雲骢的人趕到山上給日本人開礦被炸藥炸死後,本就不多話的蓮實幾乎成了啞巴。在這姑娘眼前裏,親人、熟識的人一個個離開、死去,她的心裏積攢了太多的眼淚和害怕。
要是梁家的少爺這時候能回來就好了。周掌櫃心裏想,不拘哪一個。
蓮實轉身,刺眼的陽光讓她不自覺地眯起眼。
“蓮實,起得早啊。”周掌櫃說。
“周叔,您也早。”蓮實站起身,規規矩矩地站好。
周掌櫃走到櫃臺後,習慣地翻看賬本。看了幾頁後,不禁啞然,這賬本已經多日不曾寫過新內容,遂悵悵地合上。
“周叔,咱們多少日子沒有生意了?”蓮實的聲音裏聽不出着急的意思。
“我看看。”日日的數着,周掌櫃自是知道生意何時開始沒有的,就只是心中不忍。
蓮實不過也是沒話找話,所以并不催問,轉身進櫃後的倉房。
自從李雲骢當上了臨水的維持會長,凡是他家原來有的生意,別家的鋪子就再也沒了買賣,他家原來不做的買賣,只要是賺錢的,他家也都開始幹起來。整個臨水的鋪子,只有李家的才會有生意做,要是有不知道眉高眼低的,非要跑別家去買,不出幾天,必定尋出些由頭來,輕則讓你破點小財免災,重的就是傾家蕩産。臨水的商家有些門路的早就攜着家眷走了,剩下些土生土長,拖家帶口離不了的也漸漸歇業關門,放眼看去,這條長街快成李家的內院了。
玉家布店也是撐不得多少時日了,周掌櫃的想到這裏,也只能嘆口氣。
蓮實在庫房裏翻檢着布匹,自從同壽死後,她就沒再出門進過貨,店裏一直沒有生意,所以存貨還是不少的。蓮實拿起一匹煙灰色的綢緞,料子密實厚重,想一想放到右手邊,另從右邊的布匹中取出一匹棗紅色的放到左側。忙到中午,周掌櫃進來喊她吃飯時,倉房裏的布匹已經給分成了大小不等的幾堆。
“蓮實,你這是幹什麽?”周掌櫃問。
蓮實擡起身,打量着自己的成果,說:“周叔,您說咱這店還開得下去開不下去?”
“世事難料,說不定明兒天就變了,咱們忍耐着。”
“不了,周叔。我累了,總是在覺得有了盼頭的時候,閃的我一個人。”蓮實微微苦笑着,說:“店開着一天就有一天的開銷,咱們不能把歷年積下的本錢都折上。您年紀也大了,咱們不跟這些人制氣,關了門,您跟嬸兒關起門來過些太平日子,強如咱們擔驚受怕地賠本。”
“哪裏還能有太平日子啊。”周掌櫃的感嘆。
蓮實說:“總比當下好些吧。”
周掌櫃的點點頭,最近長街的店鋪,只要不是李家的鋪子,周圍經常出現黑皮,手裏拖着步槍,不三不四地圍着鋪子打轉。別家都是男人,自家鋪子裏還有蓮實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多早晚的出點子事,怎麽對得起老東家。自己雖然嘴上說熬着會有盼頭,可誰能說得準,這仗都打了五年了,光是抗日捐稅交了不少,打勝仗的消息聽得卻不多。
“您看看,我把倉房裏的布匹分了分。這幾匹顏色穩重、布料又輕快,您跟嬸兒穿;這幾批顏色鮮亮、花色清爽留給您家裏的嫂嫂和孩子。”
周掌櫃摸着蓮實遞過來的布匹:“你想得周到,人人都有份。”
“這一堆是給同壽家的,同壽娘病得沉重,這些預備着吧,現時也不好送過去,就先放在家裏吧。”
“她就同壽一根獨苗,也虧你還能想到這些。”
“這幾匹是送給常來鋪子裏的幾家嫂子、大娘的,鋪子一開這麽多年,也多虧她們幫襯着,作個念想吧。”蓮實笑着說。
周掌櫃說:“你想得周到。”
“周叔,這是我自己留的。”蓮實指着布匹問:“您看我眼光怎樣?”
“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不能這麽素淨。”周掌櫃不贊同。
蓮實拿起一匹布,輕輕撫弄着:“如今,我就是穿得再素淨也是不犯忌諱的了。”
“這是給梁家少爺準備的吧?”周掌櫃不忍見她傷心,問。
“是,娘在的時候,總是給他們倆備下幾件衣服,或是捎給他們,或是留在家中等回家時換洗。”蓮實說。
“是啊。”
兩人在店堂裏吃完飯,周掌櫃的和蓮實一起收拾庫房。
店外的黑皮觑着眼偷偷打量,李雲骢吩咐說對玉家要客氣些。
“你說,玉蓮實在清理庫房?”李雲骢一下子坐正了,一臉的驚喜,在長街玉家的鋪子位置最好。只是任維槐臨走時,專門找過自己,說是不能碰玉家姑娘一根寒毛。自己跟着任維槐混這幾年也深知他認得些幫會裏的人,犯不上跟他過不去,只是拿不準任維槐為啥對玉蓮實高看一眼。難道是對這小女子還不死心不成?李雲骢笑得猥瑣。
“李爺,您看?”手下讨教。
“随她便,你盯着點。”李雲骢吩咐:“她要是真的不幹了,倒是有眼力勁兒,省得咱們麻煩。記着,不準碰她,否則有你好看。”
“是。是。”那人被說中心事,臉色有些尴尬:“您要沒什麽吩咐,小的先回去了。”
李雲骢不耐煩地擺擺手:“去、去、去。記着,要是不想死無全屍,你就記着點。”
出了李家大院,那人輕聲嘀咕:“這玉蓮實,到底是什麽來路,連李雲骢這種六親不認的都不敢碰她?”
分揀了一下午,庫房基本上清理了出來。趁着月色,周掌櫃找來四鄰八舍,有了李雲骢的吩咐,監視着的黑皮們也沒有什麽舉動。鄉鄰幫襯着,蓮實把家搬回了琉璃河上的玉家小院。
清早,負責監視玉家鋪子的黑皮見到結業的告示,急忙揭了向李雲骢報告,不過半日,李雲骢就強逼着房東把店面硬買下來,稍一收拾,李家布莊就開門營業了。
蓮實回到小院,整日裏閉門不出。李嬸子不放心,時不時打着缺針少線的由頭打探着,見她并沒有什麽異常,也就放下心,随她在家裏悶着,外頭兵痞土匪多得是,蓮實既能在家待得住,也是好事。
這一日,李嬸子在家忽然想起,已經半月沒見過蓮實,交待家裏一聲,朝着玉家小院走去。在門外敲了半天,不見蓮實應門,李嬸有些擔心起來,急忙回家喊兒子虎頭。虎頭爬進院裏,給他娘開了門,李嬸進裏屋推門一看,蓮實躺在床上,臉紅得吓人,用不着伸手試探就知道是發燒了。
虎頭機靈,不等娘吩咐,飛跑着去請郎中康延年。
等郎中來時,李嬸已經幫蓮實換下了汗濕的衣物,康延年在路上已經詢問過虎頭,伸手一搭脈,眉頭皺了起來,李嬸子知道他的各色脾氣,等他自己說:“小小年紀哪裏來的這麽多郁郁之氣。”
轉身走到一旁的,思忖良久,寫下付方子交給虎頭:“積善堂。”
李嬸掏出些錢來,虎頭跑着去了。
“康先生,這孩子沒什麽大事兒吧?”
“這姑娘是郁氣久滞,耗費心神太過所致,身子倒沒多大事。只是思慮過重,不是什麽幸事。”康延年說:“藥是治她身上的病的,治不了心上的病,要想好得快些,還是得把心放寬些。”
李嬸抹抹眼角,嘆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蓮實這孩子命有多苦,如今她連個可依靠的人都沒有,她能不想嗎?”
“這世上,又有誰是終身有靠的?”康延年說道:“是父母、兒女還是兄弟能陪你一輩子。都說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同日咽氣的夫婦少得罕見,靠誰,怎麽靠?年紀輕輕的,該好好活着就得好好活,吱吱歪歪的象什麽樣子。”
康延年見蓮實的眼睫顫得厲害,知道她早就醒了,故意說些重話,希望她能聽進去些。
虎頭把藥拿回來,伸手把娘給的錢遞給她:“積善堂掌櫃的說,玉家的姑娘心好,連孤老婆子都受她的益,不要錢了。”
“聽聽,這麽多的鄉鄰想着你、念着你,多大的福分。看看那些孤老,還說哪門子的命苦。”康延年看看藥都對,收拾好藥箱子走了。
李嬸找來藥罐子,把藥煎上:“蓮實,我知道你醒着,康大夫說話直,不柔軟,可他說的在理。你年紀輕輕的,要把心放得寬些。你好好的,你爹也好、你幹娘也好,才能放下心合上眼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