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給家裏消息了吧?”宋維峥問。
嘉禾心裏一沉,家中只剩年邁的老母與單弱的蓮實,為了再回到她們身邊,行軍疲倦到極點也要撐下去。
“這姑娘年紀不小了。”宋維峥把卷起的紙煙遞給嘉禾,嘉禾深吸一口,默不作聲。
“就是不知道這場仗得打到什麽時候,老陸,你想過嗎,或許有一天咱們就倒在戰場上了,到時候你連女人是什麽都不知道,虧啊。”宋維峥看着手中紙煙,心道這工作真不好做啊:“或者,姑娘等不到你回去,總也等不到,又有謠言傳回家鄉說你已經發生意外。也或者就是單純的為了活下去。她就不能嫁別人?”
嘉禾猛吸一口:“老宋,你今天來不會只為了跟我聊這些吧?有話你就直說,不用繞彎子。”
“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我是帶着任務來的。衛生隊的安琪醫生,上海來的大學生,你認識。”宋維峥略一停頓,陸嘉禾點點頭:“你覺得怎麽樣?”
“我不太認識安醫生。”陸嘉禾說。
“你總信得過組織吧?”宋維峥無奈,陸嘉禾的不轉圜是出了名的。
“嗯。”陸嘉禾面色平靜。
“組織上認為你跟安醫生很合适,你是不是考慮考慮?”宋維峥終于把要說的話說出口,暗自舒一口氣,這種事自己雖然沒做過,但聽其他人說起是件很容易的事,怎麽到了自己這裏還真不好說。
“謝謝組織關心,這事兒沒法考慮,我是有家室的人,不合适。”陸嘉禾沒半絲猶豫。
宋維峥有些尴尬,半晌吐出一句話:“還是想想吧。”
陸嘉禾起身相送,宋維峥擺擺手:“歇着吧,不用送。”
“維峥。”剛剛從嘉禾屋裏出來,就聽到有人喊自己,宋維峥四處看時,見是自己的妻子正朝這邊招手。
“幹什麽?”宋維峥皺皺眉。
李寒芳不以為意,熱心地問:“安琪的事怎麽樣?”宋維峥看到安琪正站在李寒芳身後,雖不見尋常女子的扭捏,但眼神中小女兒的嬌羞盡顯,有些話不好說得太明白,含混地應道:“哪有這麽快就答複的,總得容陸嘉禾想一想吧。”
安琪聽他這話,眼中的柔情慢慢散去,目光轉向遠處的花木。
李寒芳原本以為是十拿九穩的事,心下有些不滿:“這還有什麽好想的,放着這麽好的姑娘,打着燈籠都難找,他以為就他一個人,想娶安琪的人排着長隊呢。”
宋維峥說:“話不能這麽說,陸嘉禾家中訂着親的,雖然沒娶進門,也算是有家室的。他沒有立即應允,正說明是個可靠的人。”宋維峥希望安琪聽到這些話也能夠好好想想,李寒芳有些話也是有道理的,未必非得陸嘉禾不可。
“我看是舊思想、老封建,那是包辦婚姻。”李寒芳說。
“行了,沒什麽事我走了。”宋維峥朝安琪點點頭。
李寒芳挽起安琪的胳臂:“走,我給你做好東西吃。我偷偷向老鄉買了一壇好酒,咱們來把酒言歡,把什麽陸嘉禾、宋維峥統統丢到九霄雲外去。”
安琪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你還是讀書時的淘氣樣,我倒是能把陸嘉禾抛到九霄雲外,你能扔了你的宋維峥,忘了當初要死要活地鬧,一見宋維峥什麽事都沒了。”
李寒芳難得害羞,說:“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總提它做什麽?”
“時時提起,你才能不斷地用好吃的來堵我的嘴呀。”安琪捏捏李寒芳的臉頰,笑道。
宋維峥離開後,陸嘉禾怔怔地發起呆來,直到煙燒灼手指的疼痛把他從冥想中喚醒。蓮實一定會等自己回家的。
安琪舉起酒杯放到鼻端:“很濃的果香。”
李寒芳笑道:“你以為是喝洋酒呢。說到這酒,你還真猜不出是什麽釀的。”
安琪再聞一次酒香,啜飲一小口,搖搖頭:“猜不出。”
“那天附近的老鄉病了,來咱們這裏求助,我出的診。沿途見到一株開的熱鬧的老梅,我認得是杏梅樹。小時候,奶奶院中有這樣一棵,每到夏日,高高院牆邊的陰涼地兒裏,奶奶端着盆子挑揀着杏梅,我就趴在樹蔭下的竹榻上,等着奶奶熬出的杏梅醬。爺爺愛喝口小酒,我要是能剩下些杏梅,奶奶就拿來釀酒了。”李寒芳的眼微微濕潤了。
安琪知道,李寒芳的母親因她父親納妾自己請離,寒芳自幼不得父親歡心,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
“你不會直接跑到人家家裏要酒喝吧。”安琪轉移話題。
“我,當然不會。我是換的。”
“那什麽換的?”
“圍巾,紅色的那條。”
“服了你了。”
“你喜歡陸嘉禾什麽?”李寒芳微微有些醉意。
安琪想了想:“我也說不清楚,那你喜歡宋維峥什麽呢?”
“維峥是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就這樣。”李寒芳笑道。
“寒芳。”
“不,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已經不再覺得受傷害了。我現在很好。”李寒芳搖搖手指。
宋維峥回家時,就看見滿桌的狼藉和兩個醉卧炕頭的女人。他展開被子給兩人蓋好,出門找地方休息去了。
難得閑暇的日子,不行軍、不打仗,軍中喜事不斷,早有兩情相悅的,趁着空閑都忙着成雙成對了。
陸嘉禾并沒有再給過宋維峥不一樣的答案,安琪醫生也沒再提起。
月色清涼,所有人都去參加婚禮了,陸嘉禾獨自一人踏着月色走出了營地,聽山風轟鳴與潺潺的溪水聲。
“遙向明月寄相思。”冷不丁身後有人調侃。
陸嘉禾暗惱,所以并不接話。
“怎麽不歡迎嗎?”安琪自我解嘲:“我可是巴巴的向人家讨得半壇好酒。”
“何須我歡迎,天地又不是我一人所有。”嘉禾淡淡地說。
“即是如此,我來邀請你喝一杯可好。”安琪說着把手中的杯子放到草地上,在嘉禾身旁坐下來。
酒壇子一打開,嘉禾神情一動:“杏梅酒?”
“你也知道?”安琪問道,傾倒酒壇倒滿酒杯。
“知道,蓮實也會釀。”嘉禾喃喃道,伸手取過一杯。
安琪的手微一停頓,取過另一杯:“說說看。”
“說什麽?”酒一入口,一股清香在唇齒間蔓延。
“吃人家的嘴短,你喝了我的酒,就得給我講講釀酒的人。”安琪抱着膝,側頭望着嘉禾,月光下的陸嘉禾的側面線條剛毅,像是美術課上畫的石膏像。
“沒什麽好說的。”陸嘉禾并不想對陌生人随便提起蓮實。
“她美嗎?”安琪不以違忤。
“美。”
“你愛她?”
“嗯。”
“她會等你?”
“會。”
“你也會等她?”
“是。”
“我知道了,來幹一杯。”安琪舉起酒杯,陸嘉禾也擡擡手。
兩人沉默地坐在溪邊,喝着酒,聽着從營地傳來的歡笑聲和轟鳴的松濤聲。月色漸漸黯下來,嘉禾站起身,說:“不早了,回去吧。”
安琪把頭埋在膝上,悶聲說:“你先走,我再坐會兒。”
“不行,山中有野物,你不能一個人留在這裏。”嘉禾堅持。
安琪無奈,掙紮着站起身,酒氣上湧,身子晃晃悠悠地,陸嘉禾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能走嗎?”
安琪借着他的力氣站直了,擡頭赧然一笑:“得借你點氣力才行。”
“走吧。”陸嘉禾說。
兩人朝營地走去,正趕上婚禮結束,人們從兩人身邊走過時,了然的笑着。甚至有些男兵借着酒勁拍拍嘉禾的肩膀。
清朝的陽光透過窗棂照進來,安琪一睜眼就看到李寒芳正坐在炕頭上翻看一本書:“這麽早?”宿醉的緣故,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受不了陽光刺眼,微微眯起眼來,長長卷卷的睫毛掩映着。
“真該讓陸嘉禾看看這時的你。”李寒芳笑着說:“他還能找到比你還美的女人嗎。”
“淨瞎說。”
“這下好了,全營地的人都知道你們倆好上了,偷偷躲在溪邊喝酒聊天呢。”
“我當時特別擔心,還以為他會把我扔地上呢。”安琪說。
“要我也不會,這麽漂亮的醉美人哪裏舍得。”
人多的地方,小道消息總是傳得飛快。陸嘉禾出門時,總會有人向他道喜,上海來的大學生,人又長得如花似玉,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嘉禾既不應答也不解釋,就連宋維峥也以為是他動了心。
“你再去問問陸嘉禾,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早早把事辦了,拖拖拉拉得讓人看着着急。”李寒芳說。
“你着的什麽急,又不是你要嫁人。”宋維峥笑道。
“去你的,我倒是想,你願意嗎?”
“你願意,我沒意見。”宋維峥說。
逮着嘉禾獨自一人的時候,宋維峥問:“想好了,什麽時候辦?大夥可都等着喝喜酒了。”
陸嘉禾奇怪地看他一眼:“辦什麽?”
“你和安醫生的事啊,現在誰不知道你們倆在處啊?”宋維峥說。
“我們倆沒什麽事。”
“沒事傳得這麽厲害?”宋維峥有些急。
“清者自清,謠言慢慢就沒了。”
“你。哎,你這人。”
李寒芳聽了宋維峥的轉述,氣得牙癢,學給安琪聽。安琪聽完後,說:“寒芳,這事到此為止了,你和維峥就不要再管了。”
“可是……”
“他說得對,謠言總歸是謠言。”
“你是喜歡他的呀。”
“我喜歡他,他就一定得喜歡我嗎?”
“安琪!”李寒芳還要勸說,看到安琪的臉色,不再作聲。
正如陸嘉禾所言,兩個當事人沉默不言,慢慢地傳言漸漸地沒了。兩人也相安無事,只是安琪拒絕了好幾個追求者,令李寒芳頗有異言。
“你準備等他一輩子嗎?”
安琪從醫書上擡起頭,說:“不,只是現在我對他還有感情,總有一天會結束的。”
李寒芳沒好氣地說:“等到你成了老太太嗎?”
安琪歪着頭,裝做認真思考的樣子:“我還真沒想過,或許那時候他會愛上我也說不定。”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氣死我了。”
“那可不成,氣死你,我幹兒子怎麽辦呢。”
“你嫁給他爹做他娘就是了。”李寒芳賭氣地說。
“你就胡說吧,也不怕孩子笑話你。”
“他又聽不懂,是吧,初捷。”李寒芳逗弄着懷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