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條灰白色的大魚出現在人們視野中時,唐靈和阿遙承載的潛水器剛剛脫離母船,開始向海底無光區潛行。
這條從黑市上搶救下來的魚體型介于鯊和鯨之間,身上灰白相間的花紋像一張老舊的遠航地圖。它的脊背上,一條條參差不齊的傷口是螺旋槳誤傷留下的痕跡。據專家分析,這些傷痕最深的達到 30CM,均屬于陳舊傷,“我們推測,它屬于六腮鯊科。是一條野生的巨型鯊魚,有過被人工飼養的痕跡,出于某些原因,它暫時脫離了人工飼養環境,被非法捕撈船帶離到黑市上……”
飄飄醫生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那一天她離奇地不安。
早上是游泳場陸陸續續開始有賓客進來的時段,或微弱或喧嚣的電磁波在空氣和水中蔓延。躲避在泳池深處的飄飄醫生仿佛聽到了某種微弱的呼喚,那是屬于魚類之間古老的交流方式。在深海千米處,孤獨的座頭鯨會發出這樣繁雜的歌聲,用來吸引同伴一起游向北方幹淨又純粹的冰川地帶。
“呵,這鯊魚,被養在那麽好的水族館還不知足。這日子不比在海裏吃了上頓沒下頓強嗎?”一位晨泳的大叔把胳膊靠在池邊,自顧自地和旁邊休息的人搭讪,“對吧?”
新聞裏,這只六腮鯊無力地浮在水族館最大的展箱中,身上挂滿藤壺,這些灰絨絨的寄生者侵襲着它的腹部,比背上的傷疤還觸目驚心。它的眼睛腫脹無神,毫無光澤,完全不像一只海中猛獸,了無生氣地由着工作人員幫它清理那些惱人的藤壺。它只是偶爾在工作人員休息的間隙,猛烈地撞向展箱玻璃。
專家認為,這條鯊魚曾受到過人類的傷害,出現了應激反應。
“為了應對這只鯊魚的自殺傾向,水族館不排除使用麻醉或者防護網……”晨泳的大叔向旁邊的人複述着女主播的話,“鯊魚還要自殺,要我說,這些動物就是想得太多了。自從社會承認了動物變種人,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就越來越多了。對吧,你說呢?”
“你怎麽不說話?”大叔氣咻咻地質問旁邊那位默不作聲的游泳者,他看看屏幕,再怒目瞅瞅一旁的“人”,總覺得和屏幕裏憂傷的大魚有點相似。
保安趕來的時候,晨泳的大叔一路“啊啊啊啊啊啊”地從泳池沖了出去,連拖鞋都跑掉一只。他仿佛失去了語言表達功能,大張着嘴巴,指一下屏幕,再指一下泳池裏一直呆立那裏的魚頭人。
保安還以為大叔是啞巴,于是抓耳撓腮地想了想手語,一邊盡可能地讓嘴型誇張,一邊用肢體動作告訴大叔:“這是,一位貴賓,寄養在這裏的,寵物。對,寵——物——”
大叔不可置信地再次望向泳池,那只“寵物”正從水中爬出來,邁着修長的雙腿,來到屏幕前,仰望着屏幕裏孤獨的鯊魚,緩緩地跪拜了下去。
2.
“嗨,你們、你們好哇。”巴璞第一次使用全息影像通話工具,激動得語無倫次。影像中,阿遙和唐靈在潛水裏,周圍一片昏暗。看樣子已經順利進入海面 200 米之下的無光區。
“我回來了!巴璞,你知道嗎?我一進到海裏就聞到熟悉的味道了,雖然外面漆黑一片,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一路上我們遇到了竹節蝦、鑽石鱿魚、白海豚……這裏離我們的家不遠了,我想你,想巴珊,想巴琅,還很想念爺爺!”阿遙說着,把手伸向影像中立體的海星,卻抓了一把虛空。
他注意到,巴璞和自己一樣,背後是一片幽藍。
巴璞的影像成波紋狀變幻,好像飄在水中的紙一樣。唐靈看了半天,提醒阿遙,“他們可能去了水族館。”
“是的,是的。我們是在這個水族館。看到許多老朋友……呃……”巴璞少見地欲言又止。他滑稽的嗓音比以往低沉了許多。
“不會吧,我們才走了不到一天,你們幾個人就這麽低沉?”唐靈打趣道。巴璞舉着的鏡頭晃過鹿記者、抱着手臂的海公子,他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不如讓我來說吧。”鹿記者摸摸巴璞的腦袋,讓垂頭喪氣的他去一旁休息,“有一位對阿遙很重要的人,徹底退化了。”
她把鏡頭轉向一側,展箱中的水已變得比早晨渾濁了一些,六腮鯊身上傷痕累累,這一天它都沒有停止撞擊箱壁。工作人員在給它注射安定類的藥物。
“是爺爺!”阿遙立刻認了出來。這只六腮鯊身上的圖案太過獨特,是海底結界王族代代相傳的标志。
阿遙身上的輸氧系統發出了哔哔的警報,提示阿遙的用氧量有異常。
鹿記者把鏡頭移開了,那只鯊魚正痛苦地水中扭轉身體。自從它看到巴璞以後,情緒比早上剛剛被放進展箱時更激動了。安定藥物正在它體內釋放效果,它拼盡全力撞在箱壁上,發出悶悶的響聲。圍在周邊看鯊魚的小朋友們一哄而散,其他展箱的鯊魚也做出了回應,開始快速地在水中轉圈,粗壯的尾巴重重擊打箱壁,仿佛試圖破壁而出。光線昏暗的鯊魚展廳彌漫着哀傷而焦躁的氛圍。
“它,徹底退化了。巴璞試過了,人類的語言、海底結界的語言,它都無法做出回應。”鹿記者忍住眼淚,盡量用冷靜的語言來講述這件事。
她和展箱中那只絕望的鯊魚素不相識,她只知道這只不停撞擊箱壁的大魚和巴璞嘴裏幽默、快樂、善良的小老頭截然不同。巴璞嘴裏的“王”,是海底結界最尊貴的人,然而毫無架子,整日裏和蝦蟹老夥計聚在一起,給還是當年幼兒的巴璞剝甜甜的海漿果吃。他也是海底結界裏故事最多的人,巴璞對于陸地世界最初的想象和神往,就是來自海王爺爺的講述。
在海王爺爺的故事裏,陸地是一個充滿陽光和美好的地方。
“想想吧,那裏有完整的語言體系,有詩歌,有藝術品,有綿延萬裏的長城,有色彩迷離的大漠壁畫。人們在那裏贊美愛,贊美太陽,贊美穿過山林的風,贊美我們在海底未曾見過的一切。我們的祖先來自那裏,有朝一日,我們一定要回到那裏……”這句話,是海王爺爺常常挂在嘴邊的。
巴璞一跑進水族館,就急不可耐地讓海公子幫忙做出了各種嘗試。
全息影像中,神秘的飛天壁畫徐徐展開,輝煌的盧浮宮仿若重現,塞納河畔人來人往……巴璞的信心一點一點被吞噬,這些人類智慧與文明的凝結,無法讓展箱中的六腮鯊有一絲一毫的觸動。它只是擰動身體,煩躁不安地拍打魚鳍,試圖震掉還黏在身上的藤壺。這類寄生物讓它癢不可耐,然而它淩厲的齒和壯碩的鳍對于這種蝕骨般的癢全無辦法。
3.
唐靈示意潛水器駕駛員暫時停在 200 米的深海。
這裏尚能接收到全息影像設備信號,再往下走,他們就要與這個世界失聯了。
“林律一定會幫我們的。”唐靈信誓旦旦地聯系到林律師。
林律師正坐在異鄉的雨夜中,他去了東京,剛下飛機不久,在一家小酒館中吃飯。淅瀝瀝的小雨敲打着木窗柩,面前的烏冬面正冒着白茫茫的熱汽,他不得不一遍遍摘下眼鏡擦拭。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完全退化了嘛,新聞裏一天都在報道這只六腮鯊的事。”林律向嘴裏塞着烏冬面,塞得滿滿的。他的桌上已經有三四只空碗了,今天的他格外餓,格外需要滾燙的東西來填飽恐慌的胃。
“對了。”他搶在唐靈開口之前,“祿島核電這邊有一樁并購生意要談,我要來日本幫他們做一些法律盡調。你知道的,泰多金是祿島核電在亞太地區的合作方嘛,忙得很。”
趁着唐靈還沒有反應過來,林律師加快了語速:“‘十二只猴子’的事我可能就幫不了你們了。”
“林律,那件事我們不急的。”唐靈也慌了,“我們會盡快找到其他海底族遺民的,不着急,您先忙日本那邊的事情。今天聯系您,是希望您協助海公子把水族館的鯊魚買下來……”
林律師打起了哈哈,眼鏡上蓋滿白霧,“你太會說笑了。你們不是陪着海公子浮潛去了嗎?好好玩,已經退化了,其他人的情況恐怕也不樂觀,不要說一些沒用的話了。”
“我們不是浮潛。我們是去——”唐靈的話沒說完,林律師就中斷了連接。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林律師大概,是被收買了。”她嘆了一口氣。林律師對于幫助海底族進行身份認證的事,本來就搖擺不定,突然借口去日本,更讓唐靈心裏沒底。
“他是你的朋友對嗎?”阿遙誠懇地望着她的眼睛,“爺爺說過,‘世界上有一件事永遠不會改變,那就是真正的朋友’。林律師是你的朋友,也是我們大家的朋友。他答應過我們,就一定不會改變。”
唐靈無奈地笑笑,駕駛員提醒他們,因為在海下 200 米徘徊的時間有些久,潛水器的儲能不太足了。他們關閉了唯一的燈光,和靜靜的海水一起變暗、一起下沉。
“人類社會,并不是只講感情的。陸地上的人類,也比你們想象的複雜一些。”唐靈悵然地阿遙說。
“不會。爺爺變成了鯊魚,還是被人類救了。那些穿着潛水服的人在很好心地幫它摘掉藤壺,難道不是嗎?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盡着自己的努力來讓它感到舒服一些……”阿遙和所有的海底族一樣,對人類充滿向往和信任。濕漉漉的睫毛下,他的眼睛重新盈起光澤。這樣一雙眼睛,在再黑暗的海裏,也會看向光明。
4.
“林桑,吃好了嗎?盡管美味,也不需要吃那麽多吧……”翻譯收起烏黑色的雨傘,尖銳的金屬傘柄上滾下幾滴雨珠。
“啊。吃好了、吃好了。我已經按照約定,回絕了幫海底人認證的事情。”林律師說。
“哦?他們這是去了哪裏?我看到那個女孩子——在海底結界見過的那個女孩子。是又回到海底了嗎?”池田佑也走了進來,用不夠标準的中文說着,臉上的笑容像面具一般繃得很緊。
林律師把金邊眼鏡擦得铮亮,搖着頭說:“沒有,沒有。池田先生知道的,海氏集團有個不成器的繼承人,他們一起練習浮潛。興趣而已。”
池田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臉上還是維持着那木膚膚的笑:“很好,很好,浮潛是很好的。”
林律師點點頭,走進雨中。
他并不知道,踏上這片島國土地的那刻起,自己所有的通訊工具就已經被監聽了。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