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進入無光區後,阿遙離開了潛水器,以半人半魚的形态在海水中引航。
他說不出鹽鹵池具體的位置,但是腦海中卻像有定位系統一樣,可以精準地游向那裏。
“想不到人類真的可以做到這樣!”潛水器的駕駛員同時也是一位研發深海機器人的工程師,他忍不住地啧啧感嘆,“這裏的壓強,已經是陸地上的十幾倍了,足夠把人壓扁了。我們花了十年的時間才為機器人設計出減壓系統,他竟然只佩戴了簡單的給氧裝置就進入了海中。”
阿遙在海水中顯然比在陸地上靈活,在陸地上行走的他手腳總是看起來不夠協調,像宇航員登陸月球時那種雙手雙腳發飄的樣子。而在海水裏,他回歸人魚形态,大概是察覺到唐靈和駕駛員正隔着觀測窗看向自己,阿遙炫技一般地靈活游曳,時而仰泳,時而快速下沉,時而像突然害羞了似的,用尾巴翻打出巨大的水花,讓觀測窗上一片模糊。
海水越深的地方,具有發光器的海洋生物就越多。阿遙脖子上挂着的白色鯨骨項鏈漂浮起來,那還是離開結界時巴琅送給他的護身符。有些小魚也許是認出了這條項鏈,沿途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旁,阿遙像是拖了一條長長的星河。
抵達海下 800 米時,觀測窗裏能看到的生物們就長得很随意了。眼若銅鈴的魚、渾圓石頭一樣笨拙卻兇狠的蟹,還有磨盤一樣大的水母,腹部的花紋好似人類尴尬又不失禮貌的笑臉,緊緊貼在觀測窗上,像來自深海的表情包。
一群虎鯊匆匆趕來,它們和阿遙似乎是舊識,周旋在阿遙附近,花了幾分鐘的時間來進行彼此确認。阿遙抱住其中最小的那一頭——體長已經接近兩米了,像一只半大的牛犢。阿遙親昵地用下巴蹭着它的腦袋,和人類愛撫小狗沒什麽區別。
“這個深度,不是虎鯊生存的區域吧?”唐靈記得,海底結界周圍生活着許多虎鯊,那裏是海下 200 米的位置。
果然,阿遙在觀測窗外打出手勢,示意潛水器跟着這群虎鯊前行。虎鯊們像發現了什麽緊急事件,争先恐後地向更深的地方游去。
阿遙的動作放緩下來,盡管具有魚類的血統,他的骨骼、內髒依然保留着人類的弱點,這裏的壓強讓他開始感到吃力。他像逆風前行的人,頭發和耳朵被海水壓得緊貼腦袋,胸腔像被一只巨人的手用力摁住。那群虎鯊偶爾會游回來探望他,圍着他不停地轉圈,像在好奇他為何不進入魚類形态。
阿遙艱難地拒絕了,在他精疲力盡之際,潛水器終于抵達了海床。
2.
“抱歉,留給你們在這裏探尋的時間只有 120 分鐘。潛水器的能量損耗比預計的大一些,我們必須在 120 分鐘之後開始返回母船。”駕駛員提醒唐靈,“目前是深海 1000 米左右,這個深度還沒有人類抵達過。安全起見,我建議你等在這裏,由人魚獨自去尋找。”
“我在海底生存過一個月。區區 120 分鐘算不了什麽。”唐靈顯然低估了深海的威力,一離開潛水器,她仿佛被一股從天而降的力量卷入其中,像被壓在五指山下的猴子那樣一下子栽倒在地,扶着潛水器邊緣才勉強站了起來。
唐靈的眼前一片漆黑,重壓之下,胸腔一起一伏都要花費許多力氣,她的耳邊轟轟作響,像是一頭紮進了幾百條飛流直下的瀑布群中。穿戴上深海浮潛設備的阿遙靈活了許多,他拽起唐靈,用設備中的通訊工具詢問她的狀況。
“別小瞧我。”唐靈隔着潛水頭盔對阿遙做了個鬼臉,“我也是很強壯的,畢竟訓練了那麽久。走,用你自帶的魚類 GPS 導航系統帶我去鹽鹵池。”
為了證明自己沒事,唐靈特意在水中又蹦又跳。這個行為很快讓她嘗到了苦果,就像在高原上劇烈運動一樣,過大的壓強和稀薄的氧氣立刻讓她頭腦發脹,一陣眼冒金星。
“笨蛋。”阿遙笑起來,拉住她的手向虎鯊圍繞的方向游去。
在黑暗中遠遠看去,那裏似乎沉沒了一艘“船”。
越臨近那艘“船”,從海中飄落下來的有機物碎片就越多。唐靈在海底結界居住時,見過這樣的白白的、一片片漫天飄落的東西,這是海雪。海洋是仁慈的,位于微光區和無光區的動物死亡後,它們的殘骸就會化成海雪,一直向下飄落,覆蓋無邊無垠的海床,哺育栖息在這裏的生物們。
唐靈和阿遙在海雪中穿行,像披戴了一身的碎星星。那艘巨“船”的腹部上蓋滿了海雪,一只個頭不算大的幼鯨在守護着它。
唐靈認出來,這只幼鯨曾經和母親一起徘徊在結界外。它守在那艘“船”前,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像亘古不變的海底多了一只小小的鐘表。
“它的媽媽去世了。”阿遙的聲音有些難過。
那種“咔噠”聲是幼鯨尋求母親哺乳的聲音,小鯨魚轉過身子,用腦袋蹭開那層厚厚的海雪,試圖在母親的腹部尋找乳液。
如果不是阿遙及時趕來,那群饑不擇食的虎鯊就要對沉落在這裏的母鯨屍體發起進攻了。它們餓了很久了,那次大爆炸發生之後,它們發現很多獵物的味道變了。出于本能,它們寧肯挨餓,也沒有咽下那些變異的海洋動物們。
阿遙大幅度搖動魚尾,驅逐着虎鯊;唐靈也盡己所能,把那些橫行而來的鬼面蟹扔得遠遠的。這些蟹類行動緩慢,順着聲音緩緩爬進鯨魚的嘴中,準備先掠取鯨齒間的殘渣。
虎鯊圍繞阿遙快速游動,掀起的海雪和海藻把這一片的海水弄得渾濁無比。它們借此表達着不滿,詢問阿遙是否準備獨吞食物。
幾頭桀骜不馴的年輕鯊魚繞到黑暗的礁石背後,它們在那裏集結成群,準備發起突襲。打算趁阿遙不注意的時候撕扯下一塊鯨肉。那肥厚、松香的鯨脂讓它們失去了理智。
阿遙還在和幾頭強壯的虎鯊無聲地對峙,他沒有察覺到背後已經有偷襲者游來。唐靈驚叫一聲,快速跨過鯨腹,埋頭在那裏的幼鯨也擡起橢圓的腦袋,猛然擋在母親身側。
盡管這頭幼鯨身形龐大,抵得上兩三只虎鯊的大小,但它年齡太小,剛剛結束哺乳期,還沒有學會如何抵禦進攻。它學着那些虎鯊的樣子,張大嘴巴,露出幼稚的牙齒。
虎鯊尖而銳的嘴似乎在嘲笑着誰,它們并不介意多吃掉一條年幼的鯨魚和人類,小鯨魚和唐靈虛張聲勢的反抗讓它們越發興奮。
3.
唐靈的慘叫讓阿遙一陣暴怒,他感到那種難以控制的力量在體內積聚。他的脊背隐隐作痛,肩膀也劇烈地顫簌。他絲毫不敢放松,他知道一旦被憤怒控制了意識,那尖利的鳍将剝開他人類皮膚,刺破這身浮潛裝備,帶着他變成一只可怖的龐然大物。
小鯨魚的腹部被虎鯊撕扯下一塊皮肉,腥甜的血氣在海床綻開,這味道将引來更多、更兇殘的嗜血鯊。
阿遙毫不客氣地沖了過去,魚尾重重打開襲向唐靈的那只虎鯊。唐靈深吸一口氣,瑟瑟發抖地站起來,走向小鯨魚,試圖用雙臂環抱住它的傷口,幫它止住汩汩流出的血液。
一道刺目的亮光襲來,像捅進黑暗裏雪白的刀劍,虎鯊群被驚得四下逃竄,紛紛躲進礁石和厚厚的海雪層中。
守候在不遠處的駕駛員發現了這片水域的異常,潛水器沿着海床緩慢行駛,炫目的光柱讓這漆黑的海底世界亮若白晝。那頭幼鯨也受了驚吓,但依舊不肯離開母親,只是藏在母親腹部的陰影下不時發出哀鳴。
借着這束光線,唐靈滑落到鯨背的位置,那裏傷痕累累,和全息影像中一晃而過的六腮鯊有幾分相似。這種傷痕長且粗大,幾乎橫跨鯨的背部,讓這頭鯨魚的背部像爛麻花一樣慘不忍睹。
“是被那個快速旋轉的利刃打的。”阿遙皺着眉頭說。
“輪船上的螺旋槳?”唐靈問。
阿遙點點頭。他們繼續檢查這只鯨的傷口,除了螺旋槳留下的傷痕之外,還有從捕鯨船逃脫的痕跡。
“如果不是餓壞了,帶着幼崽的鯨魚是不會去淺水區覓食的。那裏經常有偷捕者,它們都害怕極了。”阿遙難過地撫摸着這只鯨魚的背部。
在海底,每一頭鯨魚死亡之後,都會落到海床,哺育數以千百計的海洋生物。鯊、鱿魚、螃蟹、食腐的小蝦,都在盼望這一頓飽餐。然而阿遙始終不忍心讓這一切當着幼鯨的面發生。
“在孩子的面前吃掉母親……”他沉默了。
和虎鯊的對峙讓他有些猙獰,魚尾呈現出劍拔弩張的戰鬥狀态。然而唐靈終于發自內心的承認,無論這些海底族的外表看起來和動物是多麽相似,他們都擁有着和人類一樣柔軟的心。
“喂,你們要去的地方還遠嗎?潛水器的能量大概還可以支撐 70 分鐘左右。”駕駛員敲擊觀測窗,對他們發出信號。
“就在前面了。”阿遙指着幽深的遠方。
光柱移向他指的方位,一群習慣豎立行走的叉尾帶魚受到驚吓,像彈簧一樣豎直地彈向海水上方。它們如同那片神秘區域的守夜人,拉開了罩在鹽鹵池外的厚幕。
光柱的盡頭,是一片深深落下去的窪地,海水好像在那裏分了層。隔着很遠的距離,唐靈只能看清那裏浮動着渾濁的白,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翻滾。
“就在那邊。我們能趕回來,讓潛水器在這個位置等我們吧,有光線在,鯊魚們不敢回來吃掉這條抹香鯨。”阿遙說。他讓唐靈伏在自己的背上,這樣游起來會更快一些。
那群不甘的虎鯊還藏在礁石後,看到阿遙和唐靈游過來,立刻驚恐地逃竄。
阿遙不解地問:“我剛才沒有很可怕吧?它們不至于這樣怕我吧……”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背後的燈光突然滅了。
一條巨大的生物橫亘在他們和潛水器之間。
剛才,這只赤鱿已經在黑暗中冷冷地看了很久了。
身後,是它饑腸辘辘的夥伴們。它們等了太久,是時候飽餐一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