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言沒有下樓吃早飯,依她素日脾氣,應該是早早就等在那裏的,哪怕就是看上一眼君默,不說話也願意。宜言覺得奇怪:“婉言——不要吃飯嗎?”
“婉兒昨晚睡得遲了,可能要遲些才起床。”景良不經意地看一眼梁君默,見他波瀾不驚的平靜,心下嘆息。
謝夫人微笑着說:“她一星期有幾次是早早坐在餐桌旁吃早飯的,還不是快遲到了才手忙腳亂往外跑。你放心好了,廚房早就備下她要帶的早餐。”
“我才不擔心,這個懶丫頭,保佑她嫁個惡郎君,看她還這麽憊懶。”謝宜言玩笑道。
“女人最好的時光也就是在父母身邊的日子,等嫁了人,再有了孩子,就是讓她睡她也躺不住。”謝夫人說。
“就是,哪有你這樣的哥哥,不心疼也就罷了,還說這種話。”景良跟着說。
“誰說女人嫁了人就一定起早睡晚的,将來我太太要等我把早飯送到她跟前叫醒她,才起床。”謝宜言說。
謝夫人笑道:“你這話,我可是記下了,君默、景良兩個證人,看你做不做得到。”
在謝府吃過早飯後,君默就由謝宜言開車送回實驗室,他昨夜走了眠,宜言車子開得平穩,遂閉上雙眼假寐。
“怎麽,接到信這麽興奮,一夜沒睡?”謝宜言打趣。
“真想回家看看了。九年了,在家住了不到四個月。閑下來的時候,閉上眼竟然記不清父母的模樣。”君默說。
“等有機會,我陪你回家看看。臨水确實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謝宜言說。
“宜言,我厭倦了。”梁君默的聲音裏帶着疲倦:“我們現在做的事,對于結束這場戰争有價值嗎?我們阻止他用這種病毒殺人,他又用另一種。我們即使能研制出醫治所有病毒的藥,他們依然還有無數種殺人的方法。我覺得自己像是那只被關進玻璃箱裏的蒼蠅,四處看去是一片光明,大有希望,可是卻哪裏也飛不出去,一切皆是徒勞。”
“君默,你是太累了。我跟父親談談,放個假吧。”謝宜言不知如何安慰他。
“宜言,你說,這仗什麽時候能打完?”
“我也說不準。說不定明天一覺醒來,日本就投降了。君默,你是想得太多。像我,埋頭向前走,不想也不問,遇到什麽就算什麽。”
“或許吧。”
街上有抗日游行的隊伍,謝宜言小心地把車開到街角。
“信是蓮實寫的吧?”謝宜言點燃了一支煙,朝君默揚揚手,君默擺手:“嘉禾還沒有把她娶回家。”
“嘉禾現在四處打游擊,飄忽不定,生死難測。我娘不想這時候讓蓮實進門。”君默說。
“她也不小了吧。我記得給你們倆寫婚書時,我想想看,今年有二十了吧,比婉言略大些。”
“是啊。在鄉下,蓮實算是出嫁晚的。不過未曾出嫁是不一樣的。”君默說。
“那就是說,嘉禾是一定會娶蓮實的。”謝宜言問。
“恩?”君默疑惑地看着他。
“為什麽不敢承認自己的感情呢,你也是喜歡蓮實的吧。記得我曾經問過你,将來你和嘉禾會不會喜歡上同一個女子。”
“我嗎?”君默說:“她是嘉禾的未婚妻。”
“他們沒有成親,你就有機會。”
“不會。”
“即使愛她也不會?”
“不會。”
“如果,如果蓮實心裏喜歡的是你呢?”
“不會。”君默沉默片刻後回答,她喜歡的是嘉禾。
謝宜言追問道:“那麽,如果有另一個女子喜歡你,願意嫁你,你會接受?”
“現在不行。”君默搖頭。
“為什麽?”
“跟嘉禾不娶蓮實一樣的理由,生死難測。”君默倉促間找到一個理由。
謝宜言嘆氣:“你的說法不成立,戰争在繼續,生活也在繼續。打仗并不影響人們相愛結婚、生兒育女。若是一場戰争持續十年、二十年,難道就讓蓮實們的年華白白流逝嗎?”
“那你對單景良呢?”君默問。
謝宜言面上有一絲赧然:“我們不一樣,若是景良願意嫁,我今天就娶她。”
“你問過她嗎?”
“這還用問嗎?她喜不喜歡,我還是看得出來的。”謝宜言苦笑。
君默笑着點點頭,這大概就是當局者迷吧:“走吧,人散了。”
謝宜言朝車外看去,游行的隊伍已經走遠了,只留下滿地的宣傳單,間或有掉落的圍巾、手套。剛剛還是熱鬧非凡,轉眼就清閑如斯,謝宜言也不禁有些惘然,愣怔了一會兒才發動起汽車。
汽車抵達後,君默徑直趕往實驗室,昨天下午離開實驗室時,給小白鼠注射了一種新型病毒,要對小白鼠的生理變化做詳細地觀察分析。
助手見到梁君默把手中的實驗記錄遞給他,想要解釋,梁君默擺擺手。助手知道他習慣于先看實驗數據再聽彙報。
君默翻看着記錄,眉頭漸漸聚攏:“什麽時間發生的?”
“注射後一小時。”助手回答的簡捷。
“這麽快。”梁君默沉思片刻:“常規劑量?”
“常規劑量。”
“再次注射,劑量加倍。”梁君默說。
“是。”助手答應着,實驗室的實驗員立即準備。
這一邊,梁君默把倦怠、壓抑放到一旁,潛心工作。另一邊,謝宜言在極力地争取君默的假期。
謝博年稍稍仰着頭,眯着眼看向窗外的水杉,這棵樹長在這裏已經有些年月,高大筆直的樹幹呈鉛灰色,樹皮微微開裂:“今天陽光很好。”
“什麽?”宜言問。
“有多少人有精力去觀察窗外的陽光明媚,我也厭倦了。”謝博年說:“日複一日的情報很少有想聽到的。在感情上我同情他,但是理性讓我告訴你,離開是不可能的,這部機器他就是發動機,這個機器的運轉靠的就是他,暫時也不行。或許,等戰事不這麽吃緊了,可以。”
“爸,您知道戰争什麽時候結束嗎?”
“我不能,戰争不是邏輯推理,我無法預測。”
“但是有很多軍政要人在公開場合揚言戰争很快就會結束了。”
“預言家的預言很多,總會有一次正确。”
“既然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為什麽不能讓君默休息一下呢?”謝宜言說:“他也有享受親情、愛情的權利。”
“現在他暫時不能。他掌握着專業的知識和技能,國家需要他,他要有所犧牲。只有他犧牲,才能有更多的人不犧牲。”
“為了多數人,就能犧牲一個人?”
“我認為可以。我們做事就是使大多數人受益、大多數人安全。”
“犧牲的人呢?”
“受益的人會給他們補償。”
“若是生命也被犧牲了呢?”謝宜言在心裏默默的說,就像大哥一樣。
“這是他的責任。”
“為什麽要有這麽多的責任、義務?”
謝博年探身向前,看着兒子的眼睛:“我的答案不會令你滿意,你需要自己尋找你自己的答案。當下,為了我所維護的我需要繼續堅持,即使厭倦。”
謝宜言離開前,站在實驗室玻璃窗外看着忙碌的梁君默,這時的他臉上已經沒有了路上的疲倦,或許正如父親所言,為了自己所要維護的就要堅持,即使是厭倦了。他沒有打擾君默,一個人離開了。
深夜,梁君默坐在書桌旁,認真地寫着回信,字跡工整,像是幼時寫課業一般。心中那股濃濃的倦怠寫在字裏行間,君默希望蓮實能夠讀懂,人總是希望有人能夠傾訴的。奇怪的是,自己從來沒想過向嘉禾傾訴,似乎每次都是嘉禾在說,已經成了習慣。如今,自己也找到了可以傾訴的人,這種感覺真好。
信送到安檢處時,厚厚的一沓讓檢查的人不禁駭笑。
陸嘉禾随部隊轉戰四方,終于接到命令:就地駐紮,發展抗日根據地。命令宣布的一刻,整個營地一片沸騰。是啊,走了那麽久,人們已經厭倦了不停地行軍、轉移。長期不間斷地行走使人的身體、精神麻木不堪,腳上的血泡磨了破、破了磨,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有一次,忽然有敵機來襲,一大隊人竟然齊齊地昂起頭望着天空,急得指導員一個個往地上摁。
解散後,各人開始整理自己的行囊,找出破衣髒襪,該補的補、該洗的洗,駐地附近就有一條大溪流過,人們洗過了衣服不過瘾,跳到河裏洗起澡來。
嘉禾洗幹淨了身子,從包裹裏取出內衣、鞋襪。看着細密整齊的針腳,嘉禾知道娘的眼睛花了,這是蓮實的針線,心裏甜滋滋的。
“媳婦做的?”指導員問。
“還沒過門呢?”嘉禾有些不好意思。
“手挺巧的。”指導員拿過嘉禾的鞋襪,看得仔細:“是過日子的。”
“這你也看得出來。”
“會做衣服做鞋,一家人的穿戴不愁,可不就是過日子的好手。”
嘉禾高興,說:“你說的對。”其實,蓮實還有許多好處,這些是不能對外人言的,自己心裏有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