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公館告辭出來時已經是月上中天。
李太太吩咐等在門房的司機:“老餘,送謝小姐回去。你是知道地方的。”
老餘應聲,朝停在門口的汽車走去。
謝婉言推辭道:“不過幾步路的功夫,那還用車子送。今夜風好、月好,走回去就是了。”
“那可不成,最近的治安很糟糕的,沒事便還罷了,最多向伯母領幾句啰嗦就是;若是當真有點閃失,要了我的身家性命,也補償不來。你還是乖乖地讓老餘送回去吧。”李太太半是玩笑地說。
聽她的的歷歷的一番話,婉言也知不好再做推讓,老餘手腳也麻利,車已經發動好等在門外。婉言謝過李太太,兩人揮手道別。
從李公館到謝宅,汽車行不過五分鐘。
婉言在大門外下車,門房早早打開門侍立一邊。
景良坐在門廊的搖椅上,比大屋裏的人早聽見汽車的聲響,避開門前的水泥路,沿着草地間的石子小徑迎過來。
婉言叫聲:“良姐姐。”知道景良是有話知會自己的。
景良問:“一下午去哪兒了?”
“路上遇上些朋友,硬拖我去了李公館。一高興就忘記給家裏打電話了。”婉言吐吐舌頭:“媽生氣了?”
“媽哪裏會生氣,她深知你的脾氣。多半天不見人,總是找朋友玩去了。”景良說。
“那是爸爸?”
景良搖搖頭:“是你二哥。今天你可是收了什麽信嗎?”
“是啊,臨出門碰上的,君默的家信嘛。”婉言不以為意。
“就是為了它了。”景良說:“宜言原打算今天把信給梁君默送去的,早就打過電話的。誰知道送信的人把信交給了你。”
“有這麽嚴重嗎?又不是什麽國家機密。”
“這就是機密,你想害死君默嗎?”謝宜言的聲音忽然在兩人身後響起,把兩人吓了一跳。
“二哥,不作興這麽吓人的。”婉言說。
“也不興你這麽做事的,在這個家裏長大的,有些事不能做你不清楚嗎?”謝宜言說得嚴厲。
“既然能交給你之外的人,應該就不是什麽要緊的。”婉言強辯。
“原來辦這件事的人出了車禍,這人是替班的,有些事情不清楚。婉言你是知道君默的重要性的,怎麽如此大意,帶着信到處跑。”謝宜言依舊不假辭色。
婉言覺得委屈,從手袋中取出信扔給哥哥,轉身要走。
“你給我站住。”謝宜言伸手扯住妹妹的胳膊,婉言用勁往回拉,無奈力氣不足,只得喪氣地停下來。
“婉言也不是故意的,以後知道就是了。”景良勸道:“君默還在家呢。”
婉言一怔,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梁君默了,也知道君默的工作要緊從不敢向父兄打聽,猛不丁,聽說他來的消息一時有些驚訝,轉頭看向謝宜言,眼中帶着詢問。
“君默等信不到,請假出來的。”謝宜言沒好氣地說,君默最近的工作進展很大,已經引起了日本間諜機構的強烈關注,為他安全起見,是不希望他随意外出的。
婉言聽了,想起下午李太太沒頭腦的話,心下疑惑,問:“什麽信讓他急成這樣?”
“家書。”謝宜言拿着信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婉言,你沒有離開過家,有些事體會不到。梁君默離家很久了,信是連接他和家人的唯一途徑了。”景良安慰婉言:“進屋吧。”
天色不早,梁君默就留宿在謝宅,借口明日還要趕回實驗室,早早回房去了。婉言見他對自己視如無物,又對剛才的事情兀自覺得委屈,賭氣也回自己房裏。
謝夫人笑着搖了搖頭,對謝宜言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婉兒要傷心的。”
“那您就勸勸婉兒。”
謝夫人說:“這種事,做父母的越是阻攔,她越是要向前沖。要是父母不反對,羅密歐不見得就對朱麗葉死心塌地,會娶歐若琳也說不定呢。”
“媽!您真是的。”景良笑道。
“哪個女孩子沒對舅舅家的表兄、鄰居家的男孩有過遐思。”謝夫人說:“再說,我對婉兒還是有信心的。”
景良大笑着伸開雙臂擁抱住謝夫人:“媽媽,我愛您。”
謝夫人朝兒子眨眨眼,在景良耳邊悄聲說道:“那就早點做媽的兒媳婦,別再折磨那個傻小子了。”
“他,不着急。”景良小聲說。
“那麽是媽着急了。”
“您着什麽急?”謝宜言不知就裏。
“我急着看看廚房裏收拾的怎麽樣了。”謝夫人笑道,起身離開。
大廳裏只剩下兩個人。
“他這麽着急信,也是為了寫信的人吧?”景良問:“是什麽人呢?”
“那是蓮實。”謝宜言說了這一句就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麽對景良講了,景良也不追問。良久,他才接着說:“如果不是這場戰争,她或許早就成了君默的嫂嫂也說不定。”
“哦?”
“君默的孿生哥哥也喜歡蓮實。”謝宜言在景良面前經常辭不達意。
“也。梁君默也喜歡她?”景良忽然看見樓梯拐角處有婉言的一角衣裙。
“我說不好。但我知道有嘉禾在,君默就不會對蓮實怎樣。”景良瞥見樓梯口的衣角不見了,景良心中自問讓婉言知道這些事是不是好事。
婉言悄悄回到自己床上,将下颌支在膝蓋上,看着對面牆上自己的影子發呆。是從什麽時候起喜歡上梁君默的?她問自己。
十六歲那年,跟随父親赴歐陸考察,順道看望二哥。自己一個人輾轉到達德國時,他卻與人旅行去了。是梁君默溫和的笑容和話語安撫了少女的失望、惶恐。從此自己的感情沒有了約束,一路大張旗鼓唯恐別人不知。單單忘記了,愛原本應該是兩個人的事情。聽到二哥的回答,覺得心突然間空落落的,不知道還該不該繼續喜歡下去。
婉言房裏的燈一夜未滅。
梁君默也是一夜未眠。蓮實的字寫得越來越好,原有的端麗中更添了風骨,君默的手指輕輕撫摸着微微凸起的墨跡。
信一開始,照例是娘殷殷的叮咛,從吃飯睡覺到寒暑更衣,言談舉止甚至為人處世不厭其煩。君默像是如臨其境一般,臉上帶着好脾氣的笑。轉而語氣陡然變化,這是父親的口氣,帶着裝腔作勢的不耐煩。
接下來的是蓮實對家裏大事小情的描述,她很有講故事的天分,家中瑣事經她道來娓娓動聽,即使是小到家中的梅花開了這等無關緊要之事也讓君默有極大地興趣讀下去。
祖父梁培宗最喜梅花,曾經在自己所居的院落內手植梅樹十餘株。二叔獨居義舍,閑來無事也喜歡侍弄墳茔四圍的野梅。父親本不愛好花草,祖父去世後,院中老梅似戀舊主,恹恹欲枯,母親多方打聽培護養育之法,才得以存留,只是花信始終單薄。
蓮實随梁秉信夫婦居住後,侍弄院中存活的幾株老梅成了她的一大樂趣。她最喜歡是能結出酸甜适口果實的杏梅。麥收之後,杏梅成熟,蓮實總是将樹上的果實細心摘下,或是曬制成果脯,或是做成杏梅醬,偶爾也會釀些杏梅酒,梁君默自己滴酒不沾,倒是聽嘉禾提過行軍疲煩時,特別想念蓮實的酒。想到此,君默莞爾,嘉禾所想是在人不在酒。
蓮實信中說道,嘉禾從義舍移回家中的野梅開花了,枝幹、花瓣雖然單薄,但是韻致天成,輕香繞鼻,恰如餘音之繞梁。
“恰如餘音之繞梁。”君默細細品咂,竟也能從字裏行間品出些淡淡的香氣來。蓮實信中經常有些看似不經之談,細想卻又大有意趣。
近一年來,家中來信再不見老父一筆,全由蓮實代書,君默心中暗自擔心。幾次家信中,君默屢屢問到父母身體狀況,蓮實告知福貞自入冬以來感染風寒,竟是纏綿月餘方才痊愈,因怕自己擔心,所以囑咐不要在信裏提起。梁秉信身體沒有什麽大礙,只是一直以來的痛風症近來發作頻繁,以致兩眼發花,書寫有些力不從心。
也是蓮實心思細密,梁秉信夫婦都是年過六旬之人,如果一味地推說身體康健,君默自是不信。更遑論,近一年來,君默不曾見着老父一紙一字,必定會生疑心。雖然不致猜到父母已經雙雙離世,但總會疑心二老身體必是有了大不妥,唯有如此才能稍安其心。
君默讀畢信,心中愧疚,都說是養兒防老,自己卻難得承歡膝下。自分家析産,兩位兄長與父母分室而居,自己與嘉禾又先後離家,留在父母身前聊以慰藉的竟是只有蓮實。若不是這場無謂的戰争,蓮實與嘉禾必定已經成家,現在應該已是葉已成蔭杏子小了。心念及此,忽然有種恍然若失之感。若真如此,自己大概不會有幸讀到這許多好信的。
信末照例是附上母親的殷殷垂問:是否已經有合意的女子?
君默自思:什麽樣的女子才合自己心意?嘉禾曾将蓮實比作芸娘,其實自己也是羨慕沈複的閨房之樂的。若是能有一個人陪自己看雲卷雲舒、聽雨落風吟,安于粗茶淡飯、農桑稼穑,這一年重複着上一年的日子,這一日重複着上一日的事情,臨到離開人世的時候,回想起來竟是只過了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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