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32 章 ☆、家書

梁秉仁躺在義舍的床上翻來覆去地不踏實,迷糊到下半夜就聽見雪花飒飒地打着屋頂的黑瓦,這場不合時令的大雪讓梁秉仁再也躺不住,推開厚實的棉被,披上棉袍借着雪光點燃了油燈,昏黃的燈光快速地跳了幾下,最終安靜下來,梁秉仁的心卻靜不下來,從牆邊的書堆中翻檢出一本邊角已經殘破的清人筆記看了起來。

燈影如煙,梁秉仁只覺得書上的字跡跳動不安,明明是每個字都認得的,讀了半天卻不知是本什麽書,說了些什麽事。遂把書放至桌上,起身在屋內踱步,只是屋舍狹小,總不過十數步,最終還是在桌邊坐下來,靜等天亮。

因為下雪的緣故,天亮的比往日早些,梁秉仁吹熄燃了一夜的燈火,關好門窗,踏着厚厚的積雪朝着老宅子走去。有早起的鄉鄰見他冒雪疾行,遠遠地與他打個問詢,梁秉仁腳下半分不敢停留。

待他氣喘籲籲地走到大宅前門時,正趕上年大開門,年大尚未醒透,冷不丁一個人影站在身前,吓得“啊”的一聲叫出來。等看清楚是梁秉仁,知道是家中有事要發生,急忙引着他朝內院走。

梁秉仁站在福貞小院的廊檐下,背對着屋門。年嬸子敲着房門,輕聲問:“老太太、蓮實都起來嗎?”

半晌,不見回音。梁秉仁朝屋門邊挪了兩步,想了想又停下來,低聲吩咐:“再敲。”

年嬸子手上用些力氣,擡些聲氣:“老太太、蓮實姑娘,二爺回來了。”

屋裏依舊寂靜無聲,年嬸子欲待再敲,屋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蓮實散着發站在當地下,從院外吹進來的風帶着雪花撲到她臉上,長長的黑發飄在身後,襯得她臉色雪一樣白。

梁秉仁一看蓮實的模樣,心下了然,背轉身說:“年嫂,你進去幫蓮實收拾。”

說完,帶着等候在小院門口的年大到後院的庫房裏,取出早早收拾好的壽材。雪越下越大,兩人把壽材停在了堂屋裏。

一切收拾妥當時,雪下得更緊了。原先還是豆大的雪花已經變成了棉絮般的大雪片子,地上的積雪越來越厚。

年嬸子從庫房裏找出上次葬禮沒有用完的白布,撕扯成一幅幅幔帳。屋裏的四個人悄無聲息,只有布匹撕裂時的“嗤啦”聲。

雪大,人都躲在家中烤火取暖,街上不見人影。直到臨近中午時,雪終于停了下來,有頑皮的孩童呼朋引伴,滾動雪球堆成各種雪雕,又攢動拳頭大的雪彈子相互抛擲取樂。隔着幾重院落,稚嫩的笑聲聽上去疏疏落落的。

大人出門喊自家孩子回家吃飯時,才知道梁家大門上又挂起了白幔。消息傳得很快,在家的鄉鄰從溫暖的炕頭上急匆匆地趕來。

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殡,人們把梁秉信未曾實落的墳茔重新打開,福貞就落葬在同一個墓穴中。

梁秉仁把刻在石碑上的字跡填滿。

當人們離開墓地往山下走的時候,梁秉仁發現蓮實不見了,他回頭往山上看了看,隐約望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等年嫂經過身邊時,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年嬸子停下來,跟着往墓地看,年大也走過來,三人慢慢落在最後,目送衆人走遠,三人重又走回墓園。

蓮實并不知道四下裏已經沒了旁人,她模糊地記得梁伯下葬後嘉禾回來過,或許這次他還會回來,等嘉禾回來了就讓他帶着自己離開臨水,臨水就剩下自己了,家裏冷得像地上的雪。

雪花又飄了起來。

年嬸子拂去蓮實身上的積雪,梁秉仁溫聲說:“回家吧,莫讓你娘不安心。”

蓮實轉動目光看向來人,半晌,開口道:“嘉禾哥,在路上了,就快回來了。”

梁秉仁說:“嘉禾的隊伍走了,這次臨水沒有人知道他在哪,沒辦法給他送信兒。”

“噢。”蓮實應一聲,還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是聽不懂別人說的話。

雲越積越厚,天色漸漸黯下來。年大攏起雙手,擡頭看看天色,嘴張了張又頹然地合上了,覺得腳凍得發木,使勁在原地跺起腳來。

蓮實聽到響動,轉頭看視,就見她身子軟軟地倒下去,俯倒在雪地上。年嬸子搶上前,手觸到蓮實的額頭,不由一驚,手下的肌膚熱的燙手。

家裏屢遭變故,梁秉仁暫且在老宅中住下來。

康延年又被請到家中,這一次倒是沒讓他作難。蓮實的病是因為突遭變故身心俱疲,風邪入侵所致。郎中開了藥方,年嬸子把藥吊子擱在了蓮實屋裏頭,溫熱的藥香不多時就把屋子熏透了。

連着喝了三天的湯藥,又被年嬸子強着悶透了汗,蓮實的燒退了下去。只是神情依舊怏怏的,眼裏沒了往日的靈透。

這一日,梁秉仁讓年嬸子把蓮實請到堂屋,說是有事說。

蓮實在梁秉信夫婦靈位前舉香默禱,臉上帶着大病初愈後的蒼白,雙目微阖,長長的睫毛像是兩只受驚的蝴蝶不住地顫動。

梁秉仁從兄長和兩個侄兒口中,特別是嘉禾,早就已經知道蓮實其人,也知道她與梁家的淵源,所以才把梁家的事宜與她商議。

待蓮實在下首坐好,梁秉仁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蓮實姑娘,你大病初愈就請你出來實是不該,只是如今梁家子孫星散各處,家中事由總得安排,你擔待些。”

“梁叔說哪裏話,有事您吩咐就是,蓮實自當照辦。”

梁秉仁點點頭,說:“如今,大宅裏就剩下你一人,你怎麽打算?”

蓮實想一想,擡頭道:“我打算回鋪子裏住。”

“為什麽?”梁秉仁問道:“我一直是住在義舍,不會回來住的。”

“娘之前說過,若是不幸她也走了,就讓我把門鎖了,鑰匙交給梁叔。”蓮實說。

當日,福貞覺着自家的日子不多了,曾與蓮實說過這話,她怕的是梁家的族人向蓮實發難,雖是自家心中認定的媳婦,畢竟連親也不曾正式定過,到時候蓮實必定無從辯白。心裏還想着若是兒子沒福氣,也不致耽誤了蓮實。所以,才囑咐她搬離梁宅。

梁秉仁略想想就體會到嫂嫂的用心,老式鄉紳也覺得這樣做合情合理,遂也不再強人所難。

等蓮實身子養的差不多時,周掌櫃讓家裏的女人幫着蓮實搬回了鋪子。梁秉仁看着年大把重重院落一一落鎖,留下外院給年大夫婦,自己回義舍去了。

梁家院落裏沒了人氣。

郵差按時把君默的信送到梁宅交到年大手裏,年大再轉給蓮實。郵差是臨水人,後來就直接把信送到玉家布店了。

福貞至死沒有把梁秉信的死訊告知君默,蓮實也就隐瞞下了福貞去世的消息。

每當收到君默的信,蓮實都會細細讀上幾個時辰。福貞去世後,君默成了她情感的寄托,給君默回信是蓮實心裏的大事。她會花上很長的時間揣摩梁秉信和福貞會對君默說些什麽。漸漸地,蓮實覺得君默已經是一個認識了很久很久的人,對他有了憐惜、牽挂、企盼。

對于梁君默來說,單調生活裏溫暖的亮色就是謝宜言定期送來的家書。家書珍貴,他從不會一口氣讀完,他會把信分成幾部分細細地看。每封信都被梁君默黏貼在硬挺的西洋紙上,幾年下來,就攢起厚厚的幾摞,裝訂成冊,私下裏時時翻閱,蓮實的一筆簪花小楷一筆一劃都像刻在君默的心裏。

一日,有人把君默的家書送達謝府,謝宜言有事外出,家中只留婉言一人。也是合該有事,婉言急着出門,把信就放在自己随身帶的手袋裏。剛出家門就遇到了李太太邀請的客人,大家都是早就相熟的,不管婉言推拒,夾裹着一起去了李公館。席間,李太太覺察婉言的心不在焉,用餐後,避開衆人相詢。婉言直言相告,倒激起了李太太的好奇心,央求道:“這是抵萬金的家書了,可否借我一觀。”

“這,不好吧。”婉言覺得不妥。

“就我們倆個,不讓旁人知道。”李太太雖然結婚數年,還是不改少女的淘氣。

婉言心中也有好奇,兩人躲到李先生的書房,把門鎖好,取出了君默的家信。

“婉言,這封信像是年輕女子的手筆。”

“你怎麽知道。”

“從筆跡就看得出來。”李太太顯得內行:“國外有些偵探還能通過筆跡推測寫信人的外貌、年齡、職業呢。”

“哦。”婉言不以為意:“君默哥的父母年紀都大了,想是寫信不方便,請人代寫的吧。”

李太太眼中帶着憐意,嘴角噙着笑說:“你沒有問過梁君默這女人是誰嗎?”

婉言搖搖頭,信中所寫不過是父母的絮絮叨叨。

“你還真是個孩子,婉兒。”李太太貝齒輕咬着下唇:“要當心一個女人對男人摻雜着憐惜的愛。”

“什麽?”

“沒什麽,某話劇裏的臺詞。婉言,回家時可以向你哥哥打聽一下寫信的人。”李太太說。

“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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