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實怔怔地看着敞開的大門慢慢地開合,發出細細的吱呀聲,覺得一陣陣的發慌。陸嘉禾雙手攏着她的肩:“沒事了。”
福貞知道來人所說必是有來由的,若是平日打聽個把人也不是難事,可如今兵荒馬亂,四處有逃難的人。
蓮實定定神,說:“不管他,爹從未提起過的人和事就是不想讓我知道的。娘,天不早了,咱們吃飯吧,嘉禾哥還得上路。”
任維槐回到家徑直進了老娘屋裏,任老太斜簽着身子靠在貴妃榻上,二姨太拿着對桃木的小木追一板一眼地捶打着。聽見響動,老太太猶自阖着雙目,自兒子死後,兩只眼就被淚水漚壞了。
“不肯走吧。”
“您老早知道的事兒,還差兒子去碰壁。”任維槐都囔着,端起桌上的涼茶,一仰頭就落到肚裏。
“還跟個孩子似的,跑一身汗,也敢喝涼茶,仔細肚子。”老太太作勢起身,二姨太緊忙起身相扶,老太太擺擺手:“還沒到動憚不得的時候。”
“不跟她說明白?”任維槐懶散地倚在桌沿上,問道。
“他老子都不說,咱們何苦操這份心。”老太太心下喟嘆,生成要強的性子偏又喜歡妄自菲薄,若不是碰上維槐鬼迷心竅,他是想把這事兒爛在肚子裏。
“那您還要她跟您走,想想也不能的事兒。”任維槐埋怨。
“翅膀硬了是吧。老娘讓你辦點事兒還說東嫌西的。”
“看您說的,兒子哪是這意思。”任維槐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
“你不是能耐嗎,硬拖着不就來了,還有不能的。”任老太揭兒子的短。
“您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是有前兒的事在擱着嗎。好歹是自己的晚輩,總覺着不得勁。”一旁伺候的二姨太抿着嘴笑,任維槐斜她一眼:“小心惹惱了爺,把你一個人扔這兒。”
二姨太知道他的話當不得真,只把嘴角的笑微微斂了斂。
“她沒問?”
“問了。我讓她自個兒打聽去。”任維槐苦笑:“到底我也說不清楚啊。”
“梁家是厚道人家,虧不了她,跟着咱們也不見得就好,聽天由命吧。”任老太心頭湧起一陣倦意,确實是老了:“我也乏了,你們回房歇息吧。”
包袱裏是新做給嘉禾的衣物,蓮實想打得結實些,雪白的牙齒緊咬着下唇。嘉禾不禁失笑:“輕着點,小心咬破了。我來吧。”蓮實側身讓過,一旁看他。
福貞收拾着嘉禾路上要吃的幹糧,臉上帶着微笑。等仗打完了,有這一雙佳兒佳婦,就是埋在地下也會笑出聲來。
轉瞬到了中夜,夏夜短促,福貞和蓮實不敢再留。蓮實出門看過,四下裏寂無人聲。天黑路不好走,福貞細細囑咐了,便不再送,留在家中。蓮實挽着包袱送嘉禾出門。
雖是夏夜,風吹在身上激起米粒大的小疙瘩,蓮實打個寒噤,把臂上的包袱摟進懷裏。
嘉禾笑問:“冷嗎?”
“有點兒。”蓮實說。
“這次回去部隊就要轉移了,下次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你跟娘在家萬事要小心。太陽一落山就把門關了,等閑不要讓人進門。少出門,出門多找幾個伴。山上不能再自己去了。”嘉禾絮絮地叮囑,蓮實不斷點頭答應着。
走到橋頭,嘉禾停下腳步:“就送到這裏吧。”伸手接過蓮實手裏的包袱,背在背上,蓮實仔細的在他胸前打個活結,嘉禾按住她柔軟的小手,蓮實順着他的力道把手覆上胸口:“一定要回來。”
“一定。”嘉禾退後兩步,目光留戀着蓮實的眼角眉梢,最終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轉身大步向黑暗深處走去。
蓮實站在橋頭,看着嘉禾的背影被夜色吞沒。怕福貞擔心,蓮實急急地往回趕。回到家,蓮實背靠着大門喘了半天的氣。待氣息勻亭了,方才進屋,福貞正等在燈下:“走了?”
“嗯。”
“喝口水,勻勻氣,看你跑得,一頭的汗。”福貞說。
蓮實喝一口茶,含在嘴裏,小口小口地往下咽。
“就差君默了,總算是都見着了。”福貞低低地說:“你修顏姐姐跟着公婆住在租界裏,知道她安生就行了。”
蓮實總覺得這話裏帶着些別的意思,卻不敢深想。
荷花開敗,大捧的蓮蓬上市的時候,蓮實滿了十九。福貞下廚做了幾樣清淡的小菜,倆人取出自釀的菊花酒,坐在花陰下,慢慢啜飲。院子裏只聽得見此起彼伏的蟲鳴,偶爾兩人相視一笑。
福貞就着月光,端詳着蓮實,心道:怨不得倆小子都動心了。
“蓮實。”福貞說:“娘有件事想托付給你。”
“嗯。”蓮實有些不勝酒力,嬌豔的醉紅一直飛入發間。
福貞撫着胸口,穩穩自家的心跳:“嘉禾,他的親娘不是我。”
蓮實的心“咚”的一聲響,前一刻還遮擋着水霧的眼眸立時清朗起來,只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做出何種神情才算妥當,只把撐着額的手放端正了。
福貞微微眯起雙眼,眼神空落落的,不知道落向何處:“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老話了,本不該說給你個年輕的姑娘聽。可是,我答應過嘉禾的親娘,等時機适合一定說給嘉禾聽的。世事難料,兵荒馬亂的,我不一定能等到好機緣。娘知道你是個妥當的,這事就說給你了。”
“您不能說給哥嫂知道?”蓮實問道。
福貞搖搖頭:“我不想讓他們兄弟間生些不必要的嫌隙。”
蓮實原以為自己會一夜無眠,料不到竟是連個夢也未有的睡到天亮。蓮實沒有聽見唱曉的雞啼,醒來時,耀眼的陽光鋪滿一室。她懶懶地躺在床上,聽見福貞翻動豆莢的聲音。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讓她毫不懷疑地認定只是一場離奇的夢境,昨夜的月色本就過于飄渺無依。
“老太太早。”蓮實急忙坐起身,是店裏的周掌櫃。
“昨兒我強着她喝了幾杯酒,如今還睡着呢。”福貞笑吟吟地說:“這孩子,針眼兒大的酒量。”
“敢情是這麽會兒事,我說怎麽沒見着。”周掌櫃的也笑了。
“有事兒?”
“沒大事,店裏還是老樣子。人老了記性就是不中用,離着好幾天就覺得有個事兒,怎麽也想不起來。今早上,家裏買回捧蓮蓬子,才想起來昨天可不就是蓮實的好日子嗎。您說說,這記性,真是。”周掌櫃說。
“她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沒那麽多的講究。”
“理是這個理,老東家不是沒了嗎,這些事總得有個人記挂着才好。”周掌櫃壓低了聲音:“我一早奔店裏選來選去,給蓮實選出這幾塊料子,讓她做身新衣裳。”
“一看就是行家選的,這顏色質地都好。”福貞說:“您等會兒,我去喊蓮實。”
“不用了,天天店裏見。就讓她多睡會兒,您告訴她一聲今天就不用去店裏了。”
說話聲漸漸遠了,蓮實知道周掌櫃的走了。
福貞送走了周掌櫃,回轉回來就見蓮實鬓角惺忪的站在屋門口,笑道:“還不快去梳洗梳洗,這麽大姑娘了,讓人看見。”
蓮實聽話地轉身進屋,福貞說:“飯在鍋裏熱氣噓着呢?我出去趟,一會兒自己吃。”
“哎。”蓮實脆聲答應。
從秋天一直到立冬,福貞的身子慢慢的虛弱下來,整個人倦得很,總是昏睡的時候多些。蓮實請了臨水的郎中康延年。反複地請診,總也看不出什麽病症。只說是,身虛神衰,保養就是,也開不出醫方來。蓮實不敢留她一人在家,與周掌櫃商量着,自己暫且不到鋪子裏,周掌櫃隔幾天來家裏對對賬本。
到霜降這一天,福貞的精神好起來。過了晌午,吩咐蓮實把大澡盆燒滿了水,自己洗了身子。蓮實替她擦幹頭發,拿桃木梳子梳通了,挽成發髻沉甸甸地垂在腦後。福貞轉動脖頸自鏡中端詳,笑道:“還是蓮實手巧,這頭發梳得好看。”
蓮實俯□子,把頭輕擱在福貞肩上:“您若是喜歡,以後我天天給您梳。”
福貞伸手輕輕拍拍蓮實的手:“那好,天天讓你梳,不許嫌麻煩。”
下午,梁秉仁來家時,見福貞坐在桌旁,心中覺得蹊跷。臨走時,猶豫半晌,不見福貞有大異處,叮囑蓮實幾句回義舍去了。
夜裏,福貞與蓮實同塌而眠,說話到三更時分,蓮實掌不住朦胧中睡了過去。第二天,後院的第一聲雞啼聲把她驚醒,滿室通明,竟是半夜裏下起了雪。蓮實想喊福貞看雪時,才發現福貞已經在睡夢中過世了。
蓮實打量着福貞,見她嘴角依稀帶着笑意,想是正做着美夢。良久,蓮實把她的雙手交叉疊放在胸前,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衣裳,整好枕頭,輕輕把她的頭放端正。
做好這些,蓮實抱着膝坐在床頭,一個人靜聽雪花落在屋檐上的簌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