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信最終落葬在梁家的祖茔,四周開滿了金銀花,新翻開的泥土氣息混合着花的清香,蓮實看着聚集在墓坑旁忙碌着的人們,耳中空的嗡嗡作響,總覺得是那麽的不真實,一切都遠遠的、淡淡的,仿佛風一吹便會消失不見一樣。
潮濕的泥土落在棺蓋上發出“噗噗”的聲響,很快一座新墳出現在眼前。
落葬後的一段日子,梁君有每晚都要去墳上轉上一圈。李雲芷看丈夫臉色陰郁,也不敢攔着,兩個孩子正是纏磨人的時候,自然是沒法跟着同去,只得夜夜擔着心,坐等到天明。過了三七,忍不住說給婆婆聽,福貞也是意外,當下也不做聲,夜裏早早等在院裏。上燈時分,就見君有提着盞馬燈準備出門。
“君有。”福貞的聲音有些沙啞。
梁君有走到母親身邊,挨着坐下來,問道:“娘,您不歇着,在這兒幹嘛呢?”
“你這是要到你爹墳上去?”福貞問。
“去看看,心裏悶得很,轉轉覺得好受些。”君有叉開手使勁搓着臉。
“為啥?”
“說不準,就是難受。”
“人生出來就是朝死裏奔的,都是這麽個結果。”福貞嘆了口氣:“你也是撐門立戶的人了,自個兒要有點分寸,你就是日日宿在那裏,又能怎樣?”
“我就守夠四十九天,七七做完了。您別挂心。”
“這世道早點入土才是安穩。君樸是逃出來的,自然不能回來。嘉禾,我不說你也能猜摸着他在幹啥。君默,是你爹囑咐不準告訴的。”
“我都明白,就是他們都能回,我該給爹做滿了。”
“你呀。”福貞說:“我也不攔你,自己當心些,臨水不比往時。”
“娘。”君有忽然說道:“我想等爹的七七過了,帶您和雲芷娘們兒走。”
福貞點點頭:“走吧。這些人一逃,黑皮是天天上門搜人,指不定還能做出什麽事兒來,咱家又有那倆在。”
君有低聲說道:“不全為這個。兒子窩囊,不能象倆弟弟一樣,可也不願再在李雲骢的庇護下過讓鄉鄰指點的日子了。”
“求活是人的本性,你又不曾做禍害人的事,若是旁人也像你一樣的景況,也就這樣了。”福貞是舐犢地護短。
蓮實隐在窗側的暗影裏,心下茫然:都要走了嗎,自己又該向何處去?自記事起,和爹就是在路上走,家到底在哪裏,從沒聽爹提起過,落腳在臨水,便算作了紮根的所在。況且爹就葬在這裏,自己是哪裏也不會去的。只是,如今的臨水沒有親人了。
七七的紙燒過了。梁君有帶着妻兒離開了臨水。
“您為什麽不走?”一行人的背影已經小的再也看不見了,蓮實輕聲問。
福貞似乎愣了,稍停一時,兀自眺望着遠處,答道:“有人在,這裏就還是家,總有一天還是要回來的。況且也沒有多少時日了。”
“我陪着您。”蓮實伸手攙住福貞的臂膀,福貞輕拍着蓮實的手,笑道:“就是,娘怎麽舍得我的好媳婦兒。”
下了一夜的雨,清早起來,放了晴,天空藍得刺人眼。蓮實裏裏外外收拾妥當了,告訴福貞自己出去尋些金銀花來泡茶喝。自從入夏,福貞一直覺得神思散漫,不思飲食,近幾日牙床子又高高地腫了起來。爹在世的時候,蓮實每年都要采摘金銀花炒制成茶,可以消暑除煩。
離了家門,蓮實低頭尋思哪裏的花開得好,偏就想起那日梁老伯下葬時成片的金銀花來。一路上,琉璃河嘩嘩的水聲一直伴着她,昨夜的雨使得河水漲了許多,往日清亮的河水略顯渾濁,散發着陣陣水腥氣。
沿着忽左忽右的山路走來,已經能夠看見梁氏祖茔的碣石,這是一塊青石碑,碑上的字跡已經模糊,蓮實輕輕拂去碑上的浮塵,似看非看地發着呆。擡眼四顧,一個個土饅頭淹沒在齊人高的蒿草中,往年梁氏族人都會清理祖墳裏的野草,唯有今年缺勞力,各家忙着搶收地裏的莊稼,無暇顧及,這草就瘋長起來,離着墓穴近的野草把土都拱了起來,青磚砌成的墳冢,磚縫裏也長滿了青草。
起風了。風吹起蓮實的衣角、發絲,聽着飒飒的草木聲,不知為何,心下有些恻然,三五年、十年之後,這片墳茔會坍塌許多吧。
其時,陸嘉禾正坐在墓畔的山石上,面對着父親的墓碑。心下早已沒有了乍聞兇信時的傷恸,只是往日經歷過的往事一一掙脫出來。他記得與父親一同騎着大青騾子下鄉,頭依靠在父親胸前,感覺到父親說話時胸腔嗡嗡的震動。記得與君默逃學,結着硬繭的大手打在屁股脊梁上的火辣。記得第一天進學堂是父親一手牽着自己,一手拎着娘親手縫制的書包。多年不曾記起的瑣事溫柔地觸摸着他的心房,依稀能看見父親的臉。
清早是采摘的好時候,此時采收的花蕾緊實,氣味濃、顏色好。金銀花伏地而生,蔓與蔓相纏繞,蓮實悉心揀擇着,避開幼小的花蕾,不帶葉子,采後整齊地放入荊條籃子裏。頭低的時間長了,空得不舒服,蓮實直起身四下裏望出去,就見着了站在梁伯墓前的嘉禾。蓮實的身子輕顫着,淚水漫出了眼眶。
兩人面對面地站着,風吹草動,簌簌作響。
“娘不讓說,怕你回家。”
“等天黑才回去。”
“好嗎?”
“嗯。”
兩人在山坡的大松樹下坐定,蓮實把盛着花蕾的籃子放在身前,嘉禾伸手撥弄着:“做什麽用?”
“當茶飲,清熱散邪的。”
“你還是愛這些東西。”嘉禾還記得玉家小院裏帶着蓮香的茶水。
“閑着無事,随便做做。”一抹羞色染上蓮實的面龐。
嘉禾撩起蓮實頸間一绺被風吹散的發絲,放到鼻端輕嗅,發間隐約着記憶裏蓮的清香。蓮實微微側轉身,細長的脖頸垂得更低些。嘉禾把蓮實的身子扳正,手上用着力氣:“別躲我,蓮實。”
“嗯。”蓮實擡頭望着他,見她眼裏有着一絲惶惑,陸嘉禾輕嘆一聲,放開手。
兩人并肩坐在樹下,嘉禾倚在樹幹上,仰望着樹冠。蓮實雙手抱着膝,下巴支在膝蓋上。
“打仗,怕不怕?”
“怕。”嘉禾很快地說。
“怕?”蓮實看見他眉頭緊鎖,像是想起什麽令人不快的事情。
“怕,我已經厭倦了戰争。”嘉禾說:“能為将帥者,雖驅千萬人赴修羅場而心不為所動。我不能,看着一批批的人不停地奔赴戰場再不能回來,有些人你甚至還沒能記住他的名字,他就死了。夜裏閉上眼我就能看見死去的戰友在問我,為什麽我能在清晨把眼睜開,他們卻再也醒不來了。”
蓮實聽得見嘉禾的牙齒在格格作響,伴着沉重的喘息聲,她看向嘉禾的眼眸裏帶着深深的憐惜。
“家裏好嗎?”半晌,嘉禾問道。
“君有哥也走了。”
“只剩你跟娘?”嘉禾急道:“你們為什麽不跟着一起走?”
“娘說,人在家就在。她是怕你和君默哥回來找不到家。”蓮實柔聲說:“娘說,沒有多少日子了。你說,是不是我們要贏了?”
“快了。”嘉禾看着她的臉,心下凄然,怎麽會有贏家,失敗者固然是輸家,勝利的哪裏能算得上是贏家。
太陽漸漸高起來,蓮實自語:“我得回去了,要不娘要着急了。”
嘉禾說:“去吧,跟娘說天一擦黑影我就回。”
“嗯,你自己小心。這裏雖然僻靜,保不齊有人來。”
“你也是,路上當心。”
蓮實提着籃子向山下走去,山路曲折,她的身影忽隐忽現。陸嘉禾站在樹下,心裏忽然有種擔心,他覺得蓮實離自己越來越遠。
整整一個白天,福貞就不曾休息,院子裏曬着早就給嘉禾做好的棉衣,井裏湃着嘉禾愛吃的瓜果,廚房裏肥嫩的小公雞已經炖的化骨。
天蒙蒙黑時,嘉禾進了門,緊随其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任維槐大大咧咧地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陸嘉禾:“你是真傻呢,還是有膽量呢。幹出這麽大件事,在日本人那兒都挂了號了,就沒想過你們家四圍裏會設着哨?”
燈影裏,福貞和蓮實的臉色煞白。
陸嘉禾忽然一笑:“你說呢?”
“好。”任維槐笑着點點頭,道:“跟你說實話,四周的崗哨今晚讓我給支開了。要不,你進不了家門。”
“為什麽?”
任維槐指指蓮實:“為了她。”
嘉禾的臉色立時陰沉下來,蓮實心裏着急,怕他一時忍不住發作起來。
任維槐不理會他,徑直走到蓮實跟前,打量着這張與母、兄神似的面孔,溫聲問道:“願意跟我走嗎?”
“不。”蓮實向後退步。
任維槐苦笑:“你不用多心,你爹與我有些淵源,且對我有恩,我可算是你的長輩了。我這次離開臨水是要遠走了,只是接任的人不會再偏私于你。”
諸人一時無話。良久,任維槐說:“既是不願随我走,還是早作打算吧,你也是抵抗分子的家屬了。”
嘉禾說:“多謝了。”
“要謝就謝魏三吧,是他報的信。”任維槐告辭準準備離開。
蓮實上前一步,說:“您請留步。”
“其間的曲折我也不甚清楚,若是有心你可以去趟清源,打聽一個叫兼素的女人。其他的恕我不能奉告,自己保重吧。”任維槐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