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當時她說:以後若有人要殺你,就算打不過也不能孤零零地就叫自己死了,怎麽着都得拉個墊背的。
卻如何也想不到,這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有朝一日卻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這才叫教會徒弟氣死師傅。
蕭翎用力從虞子珩的禁锢中抽出胳膊,轉身卻見他正發愣,遂皺眉道:“你要跟我同歸于盡?”
虞子珩倒不是真要與蕭翎同歸于盡,只是腦海裏突然閃過一些畫面,手裏的刀便跟着抛了出去。
自這位自稱神仙的人出現後,關于那一世他記起的便越來越多。
“你叫什麽名字?”
“林一尋。”
“多大了?”
“十三。”
“十三吶,我在十三歲的的時候,有一次也差點死了,若不是師父恰好路過,把我撿回去……那我便教你一招吧,有人要殺你,就算打不過也不能叫自己孤零零地死了,怎麽着都得得拉個墊背的……”
那時的師父究竟長什麽樣子,虞子珩還是想不起來,只記得她渾身上下,乃至手裏的劍都帶着一股子讓人膽寒的邪氣。
教完他那招“共赴黃泉”後,她就扛着劍走了,他便一直跟着她,被跟煩了她才停下。
“小弟弟跟着我作甚?真當我是好人?再跟着我信不信老子砍了你?”
擇君劍那時還叫霜降,烏沉沉的劍鞘抵在他頸間,烈日炎炎竟有一陣刺骨寒意直往骨頭縫裏鑽,他拼命地忍着不發抖,挺着了脊背立在那裏,倔強地看着她。
許久,她才吊兒郎當地笑道:“跟着我就得四處殺人放火,你若不怕成為武林公敵,衆矢之的,死後得下地獄,那我便帶着你回去。”
此後便又是一十三年,直到他在瀚海之外一戶牧民家裏醒來。
那日大雨傾盆,不歸涯上倒着數不清的屍體,十五六歲的到五六十歲的,許多已經被禿鷹啄食的不成樣子,腥臭彌漫,連涯前的瀑布都被血染成了紅色。
唯獨不見那個人。
他在不歸涯尋了整整十數天,卻什麽都沒找到,便想着她那樣的絕世高手興許沒死,心存僥幸之際卻又聽聞不歸涯上的大魔頭被挫骨揚灰,武林正道的慶功宴足足開了半個月。
虞子珩閉了閉眼,從回憶裏抽身,兀自去撿回刀,卻見那殘磚斷瓦之中竟鑽出許多紅白相間的蛇來。
那些花蛇鑽出來後便迅速朝着四周爬去,密密麻麻,鋪了一地。
虞子珩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盯着四散逃命的花蛇短暫地出了會兒神,眉心一擰,一掌拍出全滅不留。
然後他嫌惡地轉過身,一擡頭卻見蕭翎臉色慘白地瞪着那些稀巴爛的屍體,渾身僵直,只兩只手的無名指似抽搐般亂七八糟地抖個不停。
虞子珩先是一怔,盯着蕭翎顫抖的手指,面上的表情變得愈來愈古怪,“你們神仙,也怕蛇?”
蕭翎木然地将視線挪至虞子珩臉上,一時有些搞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驚訝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怕蛇天理難容一般。
蕭翎當然怕蛇。
不過十三歲的年紀,竟被自己瘋婆子親娘扔進蛇窩裏,叫各種毒蛇咬成馬蜂窩,最後解毒不成差點死掉後,蕭翎何止是怕蛇,簡直是怕到如果剛才沒有虞子珩在,她興許會吓得意識錯亂一掌拍死自己也說不定。
即便威脅已經解除,蕭翎仍舊腿腳發軟,若非用意志力強撐着,怕是要丢人地一屁股坐下了,幹笑了兩聲,腳下慢慢扭了個方向,眼不見為淨。
卻發現此刻膽戰心驚的可不止是她自己,長孫靖也縮在地上哆嗦個不停,許久才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凄厲的尖叫聲回蕩在寂靜的山林間,聽起來格外讓她毛骨悚然。
蕭翎這才反應過來,虞子珩方才問的是“你也怕蛇”,這個“也”原來說的是這長孫靖。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然而話才開了個頭,卻見虞子珩突然朝着長孫靖離去的方向極速飛掠了出去,蕭翎罵了聲娘,緊随其後。
驚吓過度,腳程便慢了些,待她趕至半山腰時,長孫靖已經被揍到鼻青臉腫地趴在地上正哇哇往外吐着鮮血,那模樣着實慘不忍睹,怕是他老娘看了都不一定能認得出。
蕭翎再次将虞子珩攔下,兩人天上地下纏鬥了不知道幾百招,好好的一片林子就快被削成平地。
打的正盡興,突然瞟見死狗般裹在殘葉斷枝中一動不動的長孫靖,蕭翎方才收了手,叉着腰十分苦惱地看着虞子珩道:“你非殺這小公子不可?”
虞子珩卻冷聲反問:“你非護着他不可?”
“護着他?”蕭翎翻了個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是護着他了?你這狗崽子,老子分明是護着你!”
若今日執行任務的是別人,亦或者長孫靖實乃十惡不赦之人,她才不會奔赴數千裏來多管閑事,這不是怕虞子珩這狗崽子濫造殺孽,下輩子又要繼續受苦麽?
虞子珩聞言卻是呼吸一滞,眯了眯眼神色不明地盯着蕭翎看了許久,突然間便又想起了那個他想了一千年卻始終都想不起長相的人。
那人也總叫他“狗崽子”,答應帶他回不歸涯時也曾對他說過“以後老子護着你”這樣的話,且當真護了一輩子。
一輩子,算起來沒多長,不過十三年的時間,卻是直到她身死。
沉寂了千年的心髒一陣急劇收縮後,沒來由的竟一點一點奇跡般變得溫暖起來,就像那時那樣。
“你,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蕭翎忽然就緊張起來,擡手摸了摸臉,确認不是自己原來那副,才又松了一口氣,“咱們還,還打不打?”
虞子珩沒說話,依舊是用那種難以捉摸的表情看着她,許久視線才慢慢轉移到她握着劍的手上,須臾,收刀回鞘。
蕭翎實在困惑的不行,明明前一刻還對着長孫靖喊打喊殺,連阻攔者也都得死的人,竟莫名其妙突然之間轉了性。
一言不發地拉起長孫靖給他輸真氣救了他不說,還一路把人給背去了最近的醫館。
臨走時又另外給了大夫一筆錢,讓他找人把長孫靖送回天權。
本以為虞子珩會打道回府,畢竟長孫靖沒殺成,他怎麽着也得回去想辦法糊弄一下不是?
不想他卻找了個酒樓悠哉地喝起了酒,姿态前所未有的輕松,就像是解決了一個比參悟生與死還複雜的難題。
“這酒不錯,蕭莊主不喝點?”虞子珩問,難得心情很好的樣子。
雖然肚子裏的酒蟲被勾的蠢蠢欲動,可一想到自己如今這凄凄慘慘的酒量,蕭翎搖着頭嘆了口氣:“我就免了,酒量不怎麽好,你不回地宮?”
虞子珩仰頭将杯中救一飲而盡,才淡淡地道:“不回。”
真不回,蕭翎不解地撓了撓眉毛,又問:“長孫靖的事就這麽不管了?”
虞子珩動作一頓,不知想起了什麽,盯着蕭翎撓眉毛的手出了會兒神才回答說:“自會有人過來管。”
蕭翎怔了下,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地宮會再派別的人來殺他?”
想想也是,地宮從來沒有完不成的任務,長孫靖既然成了目标,那他就必須死,不管什麽時候死,或是死在誰手上,怎麽死,他一定得死,“那你适才做什麽又救他?”
這個問題虞子珩也說不清,不知為何,在那一瞬間突然就不希望他死在自己手裏了。
“突然想救。”他說。
這麽随便?
蕭翎失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便又問道:“若地宮知道你沒有完成任務,是不是一定會派人來殺你?”
虞子珩擱下酒杯往後靠了靠,抱臂看着對面的人,須臾皺着眉問:“蕭莊主,你現在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有些太遲了?”
能完成的任務卻沒完成,最後還把人原封不動地給送了回去,這在穆輕鴻眼裏便是叛徒了,地宮的情報網遍布各地,若不出虞子珩所料,這會兒告狀的信鴿已經在去十二峰的路上了,過不了幾日便會有人被派來興師問罪。
翎往前湊了湊,盯着眼前一派雲淡風輕,無所畏懼的人看了看,問:“那你坐在這裏做什麽?”
虞子珩似乎是扯了下唇,然後極淡地吐出兩個字:“等死。”
等死?
蕭翎不适地皺了皺眉,“你在等地宮的人來殺你?等誰?”
虞子珩忖了忖道:“我猜是沈闊,但也可能是別人。”
誰知道呢,不過任誰來他都無所謂。
在地宮裏飄了這麽些年,沈闊這個人,蕭翎自然是知道的,其他人若是為活命才被迫殺人,他則樂在其中,是個見了血就興奮的變态,尤喜手足相殘。
地宮裏向來優勝劣汰,養着一批專門負責清理門戶的人,沈闊便是那執法堂的一堂之主,功夫了得,不過跟蕭翎這個老祖宗相比還是差遠了。
那會兒同虞子珩交手時,蕭翎還發現了一個秘密,他之前隐藏了自己真正的實力,事實上他的功夫高深莫測,如今自己估計都不是他的對手了,更別說沈闊,“他功夫不如你,派他來有用?況,你身上有噬心蠱,讓你自生自滅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舉?”
“不一樣,殺了我叫清理門戶,立的是規矩。”虞子珩突然嗤了一聲,倒了一杯酒不疾不徐地喝了,才別有意味道:“你真以為以前那些殺死我的人原本就是有本事殺死我的麽?”
不過是因為在這人間找不到那人,便想去地獄裏去看看罷了。
蕭翎驀地一怔,莫非那些人的武功都是不如他的?
看着那張萬事不過心的漠然臉,蕭翎只懷疑了短短一瞬便信了,虞子珩是自己求死,每一世。
是因為要死了,所以才耐着性子跟她說了這許多話?
以前還是魂魄的時候,無能為力,蕭翎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如今重活一回,就不會叫他再輕易死在別人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