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家裏的時候,眼前漆黑一片。
一個月未歸,唐靈新租的公寓已斷電、斷網。所有的電子用品都陷入了沉寂,信用卡和各類支付軟件也遭到了凍結,她急不可耐地打開社交軟件,發現兩周前就沒有再收到過任何消息。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在繼續,仿佛沒有誰真的在意她被這個世界“除名”。
唐靈拖着沉重的腳步,連拉開窗簾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直挺挺地倒在沙發上,只想在幽暗中安靜地躺屍。
和裴子航戀愛後,唐靈對于社交的興趣日益減少。在她看來,任何事也比不上兩個人膩在一起舒服。尤其是進入同一家律所工作之後,他們兩個人幾乎活成了連體嬰,唐靈每天最期盼的事就是下班後趕回他們兩個人租住的房間,然後窩在這張沙發上,一起捧着泡面和零食刷劇。至于外界發生了什麽、朋友身邊又有什麽新鮮事,她毫不關心,她只關心今天要去哪裏約會、飯後要刷怎樣的甜劇。
見她一臉的失魂落魄,巴璞收起滿肚子的好奇,蹑手蹑腳地游蕩在各個房間,向鋼筋混凝土打造的住所投去敬仰的目光。
“真就沒人找我?連爸媽都認為我死了?”唐靈再次嘗試撥打父母的電話,在這之前,她隔半小時就要打一次,但對面總是傳來關機的聲音。
“啊——回來了回來了!真的回來了!”父親的嗓門如雷貫耳。
母親驚喜的聲音也湧了出來:“哎呀,大仙真的顯靈了!大仙說要在追悼會後一周才能給你招魂,這期間都不得開手機。必須整整好好滿七天,少一個小時、少一分鐘都不行,我和你爸爸就掐着點等時間,還真的就把你給召回來了。你在那邊……都挺好的吧?”
說着,手機裏就傳來抽抽搭搭的哭泣聲。
唐靈能想象到老兩口喜極而泣、抱頭痛哭的場景,她趕緊打斷了母親一唱三嘆的哀嚎,大聲說:“我根本就沒死呀。我只是在海底生活了一段時間。這不好好地回來了嗎?”
她盡量以輕松的語氣給父母講述了自己這一個月的生活,虛張聲勢地說:“哎呀,看這事鬧的,我就是随意在海底玩玩,真沒想到大家都這麽傷心。沒了我,律所都快轉不動了,老領導見了我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那些同事啊朋友啊,都可想我了,這不手機都快被打爆了;更別說裴子航了,比你們還傷心呢,茶不思飯不想的,就剩一口氣撐着了……幸好我活着回來了……”
說着說着唐靈眼角就濕了,淚水順着鼻梁滾滾而下。她盡量保持笑起來的樣子,不希望自己委屈的哭腔傳到父母耳中。
如果我真的長眠海底,世界上的傷心人恐怕也只有他倆了。唐靈自嘲地想。
三顆腦袋從客廳牆壁後面探出來,巴璞的在最下面,依次是飄飄醫生,阿遙。
“幹嘛?”唐靈挂了電話,抹了一把眼淚,兇巴巴地問。
見這三個人欲言又止,唐靈憤憤不滿地警告他們,“如果你們是打算安慰我,那就省省吧。現在安慰我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更沒用。我好歹也是‘死’了一回,除了我爸我媽之外,壓根沒有人在意這件事情嘛。這日子過的……”
“你們有誰想安慰她嗎?”巴璞揚起頭問,飄飄醫生和阿遙都茫然地搖搖頭。
“我肚子餓了。”阿遙坦誠地說。
“我也是。”巴璞眨眨眼,指着腦袋上方的飄飄醫生,補充說,“她也一樣。”
唐靈無力地撲倒在沙發上,含混地說:“廚房還有泡面,是我一個月前買的。熱水怕是沒有了,你們就生吃吧。”
“好。”阿遙快樂地沖出來。回到公寓時,他和飄飄醫生被唐靈泡進了浴缸中,還被嚴令禁止不得外出,也不得挪動任何物品。他早就對這個四四方方的小房子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聽到他在廚房裏制造出噼裏啪啷的聲音,唐靈不得不擦幹眼淚,朝廚房走去,“這幫家夥怕是要把家給我燒了……”
廚房裏,他們三個人叽叽喳喳湊成一團,一人手裏分了一包調料,正準備把調料直接塞進嘴裏。
“笨死了!要先拆開包裝啊,是這樣——”唐靈大步向前,想從阿遙手裏奪出那把醬料,卻看到阿遙恢複了人形,赤身裸體,唯有背上纏着繃帶。
她大叫一聲,捂着眼睛轉過身去,“你幹嗎說變人就變人啊,多少要穿件衣服呀!辣眼睛,呸呸呸。”
“用魚尾巴在這裏走不動路,這裏又沒有水。”阿遙無辜地辯解,“你的眼睛怎麽了?”
說着,他走過來,關心地拉開唐靈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唐靈只能雙目朝天,指着卧室的方向:“那,扔在床上的那些衣服你随便選,随便穿。我們陸地上的人,都是穿衣服的。你這個樣子……實在是太不雅了,是要被警察帶走的。”
“可是這裏沒有警察。”巴璞一板一眼地較真。
唐靈不方便和他擡杠,只能用下颌指指廚房窗口的位置——那裏正朝着對面的客廳,客廳窗簾縫隙之間,有一副望遠鏡正對準這邊。
“從我搬來這天,就發現對面有偷窺狂了。是一老頭,這些老頭老太太比警察還愛多管閑事,看到我這裏有……裸奔的人,說不定就要報警了。”唐靈語重心長地說,她扯下挂在廚房的圍裙,給飄飄醫生圍在腰間。
“那我呢,能不能也送我一件衣服?”巴璞嚼着調料包裏的脫水蔬菜,期待地望着唐靈。
“你就算了吧,一只海星而已,也沒什麽不雅的。”
3.
在巴璞的強烈要求下,唐靈拉開了公寓裏所有的窗簾。
他聲稱要感受一下陸地上的陽光,“對我的研究有好處。你知道的,之前我在海底,只能紙上談兵。”
傍晚清透的陽光照進這間密閉了一個多月的公寓,和煦的光線中,細小的灰塵浮動,猶如淺海湛藍的波紋。客廳裏堆積着唐靈搬來的各類家具和擺設,搭成小山一樣高,衣架、書桌、盛放書籍的紙箱、各類成套搭配的餐具,上面都落了薄薄的灰塵。
客廳裏唯一能用的家具就是那架沙發,獨居在此的那段時間,她幾乎是夜夜在沙發上流着淚入眠。
“為什麽摸了一下這張桌子,我的手指就變黑了?”穿着超短裙的阿遙舉起一根灰撲撲的指頭,認真地問。
“這個……”唐靈撓撓頭,并不想把這一切歸于懶惰。自從搬進來後,她沉浸在分手的痛苦中,一直沒有整理、打掃過這間公寓。此刻所有的灰塵和淩亂暴露在他人眼前,唐靈感到臉頰一熱。
飄飄醫生雖然聽不懂二人的對話,但喜愛清潔是飄飄魚的本能,原本生活在潔淨的海底,她空有一身打掃本領,卻偏偏“英雄無用武之地”。她從那堆家具裏找出鍋碗瓢盆,用瓷煲、鐵鍋接來水,把地面清洗得透亮,像是六月裏大雨過後的藍天。
在飄飄醫生的帶動下,阿遙和巴璞也參與了清理。他們對那些人類習以為常的家具和飾品好奇極了,按照渴望已久的樣子來布置,壓根沒有唐靈插話的份。唐靈只能軟綿綿地靠在沙發上,看着他們把書籍搭成三角形的格子間,把圍巾一塊一塊平鋪成地毯,把抱枕放置在每一個角落,讓人随時随地可以找到能卧倒的地方。連唐靈順手塞在紙箱內側的幾盆多肉植物都被他們翻了出來,這些胖嘟嘟的植物變得幹癟、細幼,土壤早已幹燥如砂,若不是巴璞攔着,唐靈就要把它們塞進垃圾箱了。
巴璞虔誠地把它們擺在潔淨的窗臺邊,絮絮叨叨地說:“不要扔,不要扔。這些有根的植物都是很堅強的,像在海底,那些海藻只能得到一丁點陽光,可那一丁點陽光,就夠它們活成千上百年了。”
4.
夜幕降臨時,這個家煥然一新。在海底族人的頭腦中,沒有“斷舍離”的概念,每一樣物器都有它的可愛之處,每一種擺放方式都能讓他們發出快樂的驚嘆。他們贊美楞紋玻璃杯的精致,歌頌棉被的松軟,還要把臉埋在被子裏,無比滿足地吸着氣,然後争先恐後地描繪自己聞到的氣息——“有暴風雨來臨前雷電的味道”、“鯨唱歌時太陽光的味道”“翻開最上層的沙子後,埋在下面的泥土味道”。
巴璞和阿遙像玩跳床一樣,樂此不彼地從地板躍到床墊上,飄飄醫生在一旁高興得轉圈。唐靈從來都不知道,這些尋常的事物還能讓人如此開心。她這間一卧一衛的小小公寓,被他們布置得琳琅滿目,俯首舉目之間都是明麗鮮豔的色彩。
如果不是遭到了鄰居的投訴,他們能在這些普通的器具中折騰整整一晚。
唐靈一番賠禮道歉之後,鄰居才善罷甘休。她走回房間,發現這幾位始作俑者已經躲進浴缸裏睡着了。她悄悄地溜進卧室,撲在疊放了三四層棉被的床上。
外面月色漸起,這是回到家的第一夜,想起過去和裴子航擁有過的二人世界,唐靈心頭湧起一陣酸楚。她剛想醞釀醞釀情緒,浴室就傳來吹唢吶一般的聲音。
“你們——實在是太過分了吧!”唐靈忍不住了,推開浴室的門抱怨道。
三個人擠在狹小的浴缸中,水從裏面嘩嘩啦啦地漫出來。飄飄醫生和阿遙已經昏睡過去,唐靈這才意識到他們還是傷者,還在恢複期。
只有巴璞被她的破門而入驚醒了,他害羞地解釋:“之前我是從來不打鼾的,可這裏實在是太幹燥了,所以……”他攤攤手,一旁的阿遙繼續發出時高時低的打鼾聲。
“沒事,繼續睡吧。”唐靈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悄然帶上門回到卧室。
倒在床上時,她心裏一直在想,無論如何,明天得給他們買幾臺加濕器;然後再把這個月欠下的費用交上,房間通了電,這些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家夥應該會更開心吧;還要再找一份工作,總不能天天請他們吃泡面;至于以後的事……也許會很難,但是以後在想吧……
直到睡着,她都沒想起來自己本是打算大哭一場的。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