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05-19
1.
天微微亮時,林律師紅着眼睛走出辦公室。
上周,律所為海難中失蹤的員工舉行了一場小型哀悼會。哀悼會結束後,這些從此無法工作的員工就要被後臺系統除名,工位也要被盡快清理出來,留給新入職的人。
林律師堅持了很久,一直保持着唐靈座位原有的樣子,他總是隐約有種預感,那個笑起來嗓門很大的女孩子還會回來的。直到昨天唐靈的家屬辦理了死亡證明,來所裏領取了撫恤金,林律師才接受了這個現實。
早上七點,是這座寫字樓最安靜的時段。
黑夜已經結束,白晝剛剛開始。悠長的走廊裏,灰白色的浮雕壁畫一直蔓延到黑漆漆的盡頭。林律師越走越覺得不對勁,他猛地停下腳步,若無其事地哼起小調,模仿功夫明星的姿勢,若無其事地猛一回頭,試圖揪出那個跟蹤者。但是他的背後空無一人,只有早晨澀澀的風吹進玻璃窗。
林律師尴尬地咳嗽了一聲,心裏把自己能記起的各類咒語輪流默念了一遍,從“般若波羅蜜”到“阿門我的主”。“中西結合,療效更好。”林律師倒吸着冷氣安慰自己,腳下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眼見還差一個拐角就到電梯間了,林律師三步并作兩步向前沖,剛好遇上等候在電梯間的唐靈。一聲刺破天際的尖叫聲從清晨的寫字樓中傳出。
“林律師,您……叫得樓下電瓶車都響了。”唐靈皺皺眉頭,這裏可是 18 樓,停在樓下的幾十輛電瓶車發出呼天搶地的防盜鈴聲。
“小唐啊,小唐。”林律師的聲音拐着彎,他舉起一只手,哆嗦着說,“我我我昨天是說過,‘不敢相信這麽好的員工說沒就沒了”,也确實說過‘我有種感覺,小唐還得回來’。這都沒錯,但是這不代表我在召喚你回來啊!你在那邊挺好的吧?都都……都到了那邊了,就好好過吧,早日托個好人家,不用擔心這邊。啊?”
“林律師,您睜開眼看看。”唐靈哭笑不得,“我沒死,我活得好好的。”她伸出手臂,想讓林律師摸摸自己的脈搏。
林律師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驚叫着跌坐在地上,轉身就往後爬,凄喊着:“別,別,別帶我走。小唐,你要真想帶誰走,你帶副主任走。他……是他壓低你撫恤金的。而且我也早看他不順眼了,我和你是一夥的,啊,小唐!你帶他走,我給你多燒點紙。”
唐靈剛想追上去,卻被電梯門上的倒影吓了一跳——倒影中的她骨瘦如柴,鎖骨清晰可見,臉上瘦得就剩了一雙烏漆漆的眼睛,一月未剪的頭發胡亂頂在頭頂,确實很像回來追魂索命的女鬼。
唐靈不可思議地摸摸自己的臉頰,再掐掐自己的胳膊和腰,陪伴多年的雙下巴不見了,苦惱多時的贅肉也沒有了。鵝蛋形的臉瘦出了線條,憔悴中多了幾分清秀,褴褛的牛仔短褲下,雙腿纖纖,猶如漫畫中走出來的豆蔻少女。
“這都是在海底結界生生餓出來的……”唐靈喃喃自語,震耳欲聾的電瓶車警報聲讓她想起了驚魂未定的林律師,她一邊追一邊解釋,“林律,林律,我沒死,我被人魚救了,在海底待了一個月。海底結界裏有人類文明存在的,他們都跟我回來了。我給你介紹一下……”
2.
走廊盡頭,又是一聲摧人心肝的慘叫。
“行吧,省得我介紹了。”唐靈捂住嗡嗡作響的雙耳,趕緊朝那邊跑了過去。
林律師和戴着墨鏡的巴璞雙雙癱倒在地,指着彼此發出尖銳的叫聲,此起彼伏,仿佛在鬥法。
“您倆這是想先震聾一位是嗎?”唐靈氣喘籲籲,一手拉起一個,快刀斬亂麻地介紹說:“這位,林律師,算是我的師父,當年招我進律所的;這位,巴璞,一只海星,海底結界的人類學家。”
林律師捂着胸口,一口一口全是倒抽的冷氣,嘴巴裏只能發出“嗯——啊——呃”的聲音。
巴璞緩過勁來了,從墨鏡上方露出眼睛,忐忑地看着嗯啊作響的林律師,小聲地問道:“他是鵝人?”
“這倒不是。他是……被你吓的。”唐靈擦擦腦門上的虛汗,林律師和巴璞的尖叫依舊回蕩在她腦海中。許久未進食的她已是頭暈眼花。
三個人相互攙扶着,步履蹒跚地回到了辦公室,一屁股坐在唐靈空空如也的桌椅上,談起了分別後的這一個月。
自唐靈被阿遙帶入海底之後,林律師一行人很快就得到了救援。他們算是被救起得比較晚的,其餘落水的同事,大多在當天就送醫治療了。
“說來也是蹊跷,後來才知道,那個島離航線偏出了近一百多海裏,沒有誰比咱們被浪花打得還遠。”林律師蒼白的臉色漸漸緩了過來,恢複了點主人翁精神,給唐靈和巴璞接了兩杯熱拿鐵,遞了過來。
唐靈如獲至寶,在海底這一個月,胃裏塞滿了生冷,一口熱拿鐵下肚,就像三九寒冬跳入溫泉那樣惬意。巴璞學着她的樣子,咂了一大口,接着就全部噴了出來。
“這……這是什麽殺人于無形的東西!”他呸呸地吐着口水,嘴角已燙出了幾個大泡,拿鐵上浮起的袅袅熱氣讓巴璞吓得渾身顫抖,“那個,蒸海鮮之前,才會有這種白色的氣體呢!”
唐靈這才反應過來,海底族沒有吃熱食的習慣,85℃的熱拿鐵對于她的海底朋友來說,已然是近乎致命的溫度。她熟門熟路地去茶水間拎了幾塊冰來,巴璞這才心滿意足地喝了下去。摸着那杯溫溫的拿鐵,唐靈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區區幾十度的液體都讓海底族連連呼痛,那爆炸發生時,被炸傷的阿遙該有多痛?
“林律師,我回來之後,什麽也沒顧得上就趕來律所,為的就是找裴……律師。”唐靈趕緊補充說,“談個案子。爆炸案,已造極其嚴重的人員傷亡,我是目擊者。”
巴璞也憤憤地提起當時的事,描述海底小鎮曾有過的繁華,“我們的公路、民宅、店鋪、軌道交通,全部損毀。還有我多年的人類學研究論文,這夠得上是造成嚴重後果了吧?”
“你放心,林律是我的師父,辦刑事案子出身,人看起來不靠譜,實際很公道的。再加上裴律師,我們一定能讓那些家夥付出該有的代價!”唐靈篤定地說,她誠懇地望着林律師。林律師的身後,是裴子航嶄新的辦公室。透過磨砂玻璃,能看得見他桌上擺的筆直、青翠的虎皮蘭。
“在嚴酷的環境下,也一樣能不彎不繞地生長。不要求光線、不要求水源,只要給它土壤,哪怕遍體鱗傷,它也可以落地生根。我認為法律就應該是這樣的,無論外界條件多麽崎岖 ,它都要保護人們的生存和尊嚴,不因利益或別的誘惑而動搖。”剛剛進入律所工作時,意氣風發的裴子航和唐靈一起購買了這株植物。當時他選擇留在泰多金律所,也是因為負責招聘、組建團隊的林律師認可他的理念,和他志同道合。
3.
想起多年前一起買下這株虎皮蘭的場景,唐靈眼裏隐隐一熱。幾年的時光像倍速的電影,在這間熟悉的辦公室裏循環播放。她收回濕漉漉的目光,充滿希冀地看向坐在白色辦公桌上的林律師。不久之後,裴子航也會回來,他們會和她一起,幫助海底結界讨回公道。像以前無數次一起走進法庭那樣,慷慨激昂,并肩作戰。
對這點,唐靈很有信心。
然而林律師慢吞吞地喝着咖啡,他給自己沖的那杯美式,仿佛怎麽樣也喝不完。
“林律師?”唐靈提醒他,“這案子屬于公訴案件了,我想着咱們律所是祿島核電的合作夥伴,所以想和您還有裴律師探讨一下,是不是需要讓海底族幸存者來報案?”
她細細地說着個中因由,“他們還沒有取得身份證件,程序上很多事可能要複雜一些……”
林律師打斷了她,他放下那杯早就空了的咖啡杯,“咳,小唐,你認為真的存在海底族嗎?”
唐靈目瞪口呆,詫異地說:“林律師,剛才我不是和您講過了嗎?我在那裏生活了一個月,親眼見證了海底結界的存在。”
一旁的巴璞也重重地點着頭。
林律師伸伸懶腰,搖搖頭,“那不一定。這一個月很有可能是你漂流到某處,因為極度幹渴、饑餓而産生了幻覺。”
“那巴璞呢?他總能代表些什麽吧。不僅是他,還有兩位海底族幸存者,就在……”唐靈及時的打住了,她把阿遙和飄飄醫生的下落硬生生咽回肚裏,因為她突然覺得亦師亦友的林律師似乎陌生了許多。
林律師躲開她詢問的眼神,低頭剔着指甲縫,“小唐,法律知識要常學常新呀。對于動物變種人,法律的定義是非常清晰的——同時具有人類和動物的雙重基因,并且既可以維持人類形态,也可以維持動物形态。眼前的這位朋友,叫什麽來着?我忘了,随便吧,顯然不像可以變成人的樣子。”
“我可以!”巴璞争辯道,“我之前是可以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慢慢地就無法變成人類了。巴琅王子說,是因為祿島核電傾倒核廢水而帶來的污染……”
“行行行,打住吧,我沒工夫聽你們什麽王子啊什麽人魚啊這些童話。小唐,你已經不是泰多金律所的員工了,撫恤金也交由你的家屬了。既然咱們有幾分師徒交情,律所這邊我來處理,撫恤金你就不用歸還了。趁着大家還沒上班,你趕緊走吧。”林律師還是不敢看唐靈的眼睛,依舊盯着自己光禿禿的指甲,“以後不要溜進這間寫字樓了。”
唐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在試圖幫林律師找理由,她故作輕松地問:“林律,是不是您到現在還是無法接受動物變種人這個事實?”
“接受!我接受!但是,我不認可有人魚的存在,也不認為他們受法律保護,更不認為他們需要承擔任何法律責任!”林律師的聲音變得異常堅硬,在所裏的這幾年,唐靈一直和林律師嘻嘻哈哈的,哪怕因為馬虎大意做錯了事,也沒有被林律師這樣訓斥過。
氣氛變得凝重起來,捏着紙杯的巴璞無所适從,像只可悲的大型犬,一會瞧瞧林律師鐵青的臉,一會看看唐靈委屈的眼。
4.
手機鈴聲打破了這尴尬的氛圍,林律師太太的聲音兇巴巴的,她在手機的另一頭詢問林律師怎麽還沒有到家,“喂,要不要等你吃早飯呀,你再不回來,我就都倒掉了啊!”
林律師深深吸了一口氣,表情柔和起來,聲音溫柔如水,笑眯眯地安慰着焦躁的太太,承諾一刻鐘之內必定出現在飯桌前。
唐靈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她說:“林律,那就不難為您了。我等裴子航來上班,他一定會幫我們。”
“他出院後就重回當時落難的島上了。你出事後,他一直……很難過。”林律師快步向前走着。
“我說怎麽他沒有給我回消息呢。”唐靈的心一軟,險些喜極而泣,她跑得比林律師還快,呼喚着巴璞,“走,帶我回海裏。我要去找他。”
“咳,小唐——”林律師抿着嘴,聲音越來越小,像是不忍心戳穿唐靈的夢,“方玫跟他一起去的。好像是方玫要去拍那些珍惜保護動物。”
唐靈頓時停下了腳步,腳掌摩擦在地面上,發出沉悶又刺耳的聲音,像一聲無情的嘲笑。
緊跟在後面的巴璞差點撞到她背上。唐靈尴尬地攏了攏頭發,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那麽說,這件事,就沒人能幫我啦?林律,您是不是和我開玩笑呢?您看,這讓我在海底族朋友面前多沒面子……”
她無助地看向林律師,那眼神虛弱得近乎讨好。林律師正在走入電梯,他知道,這個風塵仆仆、死裏逃生的姑娘不過是想證實所有的事都還有回旋的餘地。林律師抱歉地笑笑,手指摁上了關門鍵。
成年人的世界裏,有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苦衷。
林律師只能無奈地搖搖頭,門關上的瞬間,他再次對唐靈強調:“別想了,人魚的身份在法律上很難得到證實的。還不如想想你的撫恤金怎麽分配……”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