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35 年的城市,已經徹底沒有了夜晚。
24 小時這個概念被人們摒棄,人們普遍認為工作日是從早上 8 點一直到次日淩晨 4 點,通常會用“我今天加班到 26 點”這樣的話來形容這一天的生活。廉價的人工智能和對福利幾乎毫無要求的動物變種人進入社會後,人類的工作崗位競争越發激烈,已經很少有人再提起歷史中曾有過的“八小時工作制”了。
離碼頭還有幾海裏的時候,唐靈望着那座燈火通明的不夜城,恍如隔世。她發現自己竟然無比思念坐在寫字間裏一邊喝着冰拿鐵,一邊處理着瑣碎工作的生活。
至少在這個社會,誰也不用擔心自己的性命朝不保夕,更不用擔心自己的家園轉眼之間化為塵埃。
“我們回來了。你放心,這裏不是海底,也不是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人類都是很講道理的。只要我把祿島核電的所作所為公之于衆,就一定能為你們海底結界讨回公道。”唐靈信心滿滿地說。鋼鐵叢林一般的城市輪廓漸漸清晰,那裏燈火璀璨,高樓林立,一層環繞一層的高架橋上車流湧動,紅黃相間的車燈閃爍,比夜空中的星辰都要奪目。
戴着墨鏡的巴璞點點頭,人類都市的影子映在他借來的墨鏡片上。因為沒有耳廓,他只能用手托着墨鏡,像舉着放大鏡看報的老頭。
“祿島核電的人不會跟上我們吧?”巴璞有隐隐的擔心,眼前這座都市和沉沒在海底結界的那座廢墟頗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這裏明亮得刺目,而那裏一片黑暗。
“不會,他們沒有那麽大的能力。而且,他們的行徑在人類社會也是極其少見的,我們人類其實是很善良的……”唐靈盡情描繪着闊別已久的人類社會。
長達一個月的海底生活讓她失去了十幾斤體重,頭發瘋長,夾雜着海藻和細砂,擰成一條一條的披在肩膀上。要不是小船上還坐着一只海星、一條魚面人身的人魚,以及後背鮮血淋漓的阿遙,她真想一頭紮進海裏,趕緊游回她所熟悉的陸地。
“那個,到岸後,你們付款方式留一下吧。清洗費、運送費、救援費,加起來總共是……”其中一名拿魚竿的人報出了一個不怎麽善良的數字。
他們并不是以打漁為生的漁民,而是海釣愛好者,特意駕着小船進行夜釣。飄飄醫生就是被這個發型油光水滑的人撈上來的。
“這是我律所的地址,這是我的名字和辦公電話。錢,我是一分沒有,但是我們可以服務置換嘛。你有什麽法律問題可以随時來找我。”出海前,唐靈剛剛重新租了公寓,所有身家都壓在了房東那裏。
“對。尤其是你犯了什麽大案子的時候,一定要找她。有期改無期,無期改死刑,她很擅長的。”巴璞真誠地說,“她在海底幫了我們很多。”
“行,那你的電話我留着。我确實有幹些大事的想法。”漁夫滿意地點點頭,他遞過來一張硬卡名片,上面只有簡單的三個字——“海公子”。
巴璞也慌忙地掏出了自己的名片,爆炸發生時,他兩手捂在胸前,就是為了保護這張象征自己人類身份的小紙片。
海公子接過來瞧瞧,不可思議地打量着巴璞,扯過他的腦袋、掀起他的腳掌,上下檢查了一番,“你還真是徹頭徹尾的海鮮吶。我一直懷疑你是人類披上海星殼扮演的。你看他倆,要麽有人頭、要麽有人腿,總之多少有點人樣。你除了一張嘴叭叭的,哪裏都沒有人的痕跡啊。”
“有的。以前我也是可以變成人類形态的。咦?那張大照片和我過去一模一樣。”巴璞兩眼亮起星光,仰起頭望向碼頭一側的巨型廣告牌,上面是一位白衣男子面朝大海的方向捋着頭發。
他戳戳唐靈的胳膊肘,她正拿着從漁夫那裏借來的手機,準備打電話給裴子航保平安,“打擾一下,我的照片好像被人做廣告用了,這是不是侵犯我肖像權了?”
唐靈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剛剛醞釀出一點點“近鄉情更怯”的柔情,全被巴璞沙啞的嗓門打擾得煙消雲散,她無奈地說:“你給我閉嘴,那是中年男星劉昊然……”
2.
下船後,在海公子的協助下,阿遙和飄飄醫生被緊急送往醫院。
新法公布後的這一個月,醫院顯然收到過不少變種人患者,見到是人魚,醫生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有條不紊地把他們擡進了急診室。
唐靈剛剛松下一口氣,卻看到醫院門口的牌子下,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小字:祿島投資集團合作醫院。
“祿島……”她攔住一名步履蹒跚的老教授,“這家醫院是和祿島核電有合作嗎?”
“是呀。祿島核電致力于保障動物人福利,本市能為動物變種人提供醫療服務的醫院大多都收到了募捐。祿島核電給我們醫院捐了兩座住院樓呢。”老教授停下來,擦擦頭上的汗水,“剛才突然接到通知,祿島投資集團早上八點來我院考察,我要準備發言稿了。”
唐靈轉身望望手術室外挂的 LED 時鐘,那裏顯示現在是淩晨 3 點 25 分。
“醫生,拜托你們,能不能快一些?我們要在早上七點就帶患者離開,不對,六點!六點我們就要離開。”她跑到手術室前,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牆,對醫生喊道。
因為面對的是魚類變種人,手術室打開了無菌加濕器,上下四個角滋滋地噴着水霧,醫生戴着防霧鏡和氧氣面罩,像在海市蜃樓中工作。
阿遙背上的炸裂傷呈波浪形,創口上覆有碎裂的白色貝殼、魚鱗、珊瑚碎,清創難度極高。在漁船上,海公子随身攜帶的止血藥幫他止住了流血,但無法保證不受細菌感染的困擾。醫生必須要清理創口上的污漬和腐肉。
“我們也想快一些,但是這位患者拒絕麻醉,也不肯接受治療。”醫生走出手術室,為難地摘下防霧鏡。
“拒絕麻醉?”唐靈從窗口望進去,阿遙像一只離水掙紮的魚,在手術床上又翻又扭,拒絕一切形式的麻醉。他的血壓和心率也一直忽高忽低。
“直接這樣清理不行嗎?這家夥很堅強的,我見過他和巨型生物作鬥争。”唐靈焦灼地問,時間每流逝一點,海底族被祿島核電的人發現的概率就增加一分。
“不行。處理動物變種人患者時,我們都是通過麻藥讓他們肌肉松弛,徹底回歸動物形态,按照動物的肌肉組織和身體結構來治療。”醫生比唐靈還要着急,“你們送來的另一位患者麻醉後已經恢複動物形态了,是巨型飄飄魚吧?治療很順利。這位患者看尾鳍像是鯊魚,但也不完全像。他似乎很抗拒恢複到動物形态……”
手術床上阿遙維持着人魚的狀态,魚尾和魚鱗從腰腹部開始向上蔓延。然而他全身繃緊,每當魚鱗在他身上蔓延一寸,他渾身的肌肉就劇烈顫抖,重新回到人類形态。
“這樣不行的。爆炸傷很容易出現‘表皮輕、內裏重’的情況。半人半魚的狀态下,組織結構太複雜,我們暫時也沒有掌握人魚的解剖學知識,誰也不敢按照人類的組織結構來為他治療。之前來就診的兔子人、熊人、鳥人,都是先恢複動物形态,再在獸醫專家的指導下進行治療的。”醫生摘下無菌手術帽,連連搖頭。
“我有辦法,讓我進去試試。”唐靈沉着地說。
3.
手術床上的阿遙面色慘白,從海裏被救起後,他幾乎沒有說話的力氣。肩膀到尾椎全是灼熱的炸裂傷,醫生懷疑他被炸的那一瞬間皮膚就已經失去痛覺了。
“這裏沒有人會傷害你的。放心接受麻醉吧,飄飄醫生已經變成魚了,醫生清理完傷口就好了,很快的。”唐靈俯身安慰他說。
然而阿遙一直在搖頭,他用海底族的語言在說着什麽,偶爾迸出幾句唐靈能聽懂的話,似乎是在呼喊着哥哥巴琅和好友巴珊的名字。
“我要回去救他。”阿遙的嘴角有血跡滲出。麻醉讓他的眼神不再清亮,他靠咬傷嘴唇來使自己維持清醒。
“他們已經……”唐靈想了想,還是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死了。明白嗎?死了。你們的結界也沒有了。我們面對的就是這樣的現實。”
阿遙停下掙紮,濃密的眼睫垂下來,又再次努力睜開,想從唐靈眼睛裏尋找到一點開玩笑的意味。
“你現在能做的,只有接受治療,然後重新站起來。死去的人和毀掉的家園,不是靠眼淚和反抗就能追回的。”唐靈硬下心說。她的餘光不時望向手術床旁的監測儀,阿遙的心率和血壓都恢複到了穩定的水平。而時鐘上的數越走越快,離祿島核電來考察的時間越來越近。
阿遙緊握的拳頭松開了,一個很累的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來。
“不要打麻藥,就這樣治療。”他開始用人類的語言和唐靈溝通。
“好。”
“人類……不會傷害我的,對嗎?”阿遙信賴地看向唐靈。
“對。放心閉上眼睛吧。”唐靈說。
阿遙剛剛垂下眼臉,唐靈彎起手肘,打在他額頭一側,阿遙含糊地哼了一聲,就暈了過去。
“好了。開始清創縫合吧。”唐靈幹脆利索地拍拍手,“傷口我看過了,主要集中在尾椎骨以上,按照人類的解剖學結構來治療就行。”
醫生目瞪口呆,似乎還想說些什麽。
“盡快治療,所有後果我負全責。”唐靈面無表情地走出手術室。
4.
“我發現你們人類說話都是遮遮掩掩,真假參半。”巴璞目睹了手術室發生的一切,啧啧感嘆。
唐靈無奈地笑笑,她的手背在身後,手腕上是從海公子那裏借來的腕帶手機。
那上面有一條剛才就打好的文字:“我回來了,我很想你。天亮後我們在律所見好嗎?”
直到他們離開醫院,那條消息也沒有被發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公事公辦、毫無感情的消息:裴律您好,有一起事關祿島核電的爆炸案,我想提前咨詢一下您的辦案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