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諸人都是經過事的,不待安排,自去忙自己的。李家嬸子最是熟悉玉家,帶人從後院小屋裏擡出玉至常早早備下的壽材,有人輕聲說:“好在玉老爹有算計早早備下了,一時還難找這麽好的棺木。”話說出口就消散在黑暗中,也不見有人接話。
周掌櫃的接到信兒,帶着店中的夥計一起到了,成匹的白麻布交給院裏的女人,只聽着一陣陣“刺啦、刺啦”的扯布聲。
有梁老爺在屋裏坐着,那些個想趁火打劫的早早順牆根溜了。
天色微明時,人漸漸多起來,玉家院裏搭起了靈棚。蓮實一身孝衣走了出來,那樣的一身白,襯着她黑鬒鬒的眉眼,是衆人從未見過的凄美。
嘉禾擔心的看着她,覺得她似乎會化成一股雲煙就這麽淡了、散了。
夜裏,爺仨與周叔在燈光下,細聽雙福的哭訴。
“老板是去給人添墳的,看碑上的字像是個女人,姓宋,名叫兼素。”雙福是認些字的。
“是蓮實的娘吧?”周叔嘆道。
“不是,立碑的是那人的父親。也不是葬在祖林裏,是在亂葬崗子上的。”雙福說:“本來也沒事了,恰是遇到了老板的舊相識,告訴老板說他家村子遭了瘟疫,沒人跑出來。老板就急了,要回家看看。那人拉着老板說,村子被一些帶槍的人看着,不讓人進。有不小心誤入的,都被打死了。老板當時沒說話,找家店住下來。夜裏,他把我晃醒了,說是想去村子一趟,我沒想一些,以為那人是吓唬人的,就趕着車送老板去了。離村子還有老遠,老板讓我停下車等他,他自己去,我想車要沒人看着不行,就答應了。等了半天就聽遠遠的有放爆竹的聲音。我就在那等着,等到太陽落山了,也沒見老板的人影,我把馬栓好了去找。找到老板時顯見得不行了,老板吊着一口氣說他要回家,我就加緊着趕回來了。”
嘉禾與君默相視,心下了然。
“嘉禾,你們倆知道些?”雙福和周叔離開後,梁秉信問。
嘉禾壓低聲音:“日本人在村子裏投放了瘟疫病毒,村子裏的人都染病死了,為了防止外人知曉,日本兵把村子封鎖了。玉老爹想是被日本兵開槍射殺的。”
梁秉信臉色鐵青:“禽獸行徑,禽獸行徑。”
君默沒想到第一次見到玉老爹竟然是在他的葬禮上。天色愈加亮起來,吊客也漸漸多起來,君默看向靈棚裏的蓮實,她的臉色蒼白,目光是呆滞的,只是沒有淚。每有吊客到來,她的頭重重地磕下去,不多時,額頭就已經出血了。一旁的女人們看着不忍心,伏在蓮實身側:“蓮實,心裏苦就哭出來,咱們輕些地磕,你這般光景,玉老爹會不安心的。”
這話像是耳邊吹過的風,直到玉老爹下葬,蓮實一滴淚也沒有,只是額上的血從未幹過。臨水人嘆息蓮實的剛硬時,李嬸子常常說:“那眼淚是一滴也不少的,三天三夜的不見幹。”李嬸子住玉家屋後,她說的話人都信,臨水人開始憐惜蓮實的孤苦。
蓮實再出現在臨水人眼前時,是在玉家的布店。她鎖了珠珰河上的小院,住到了布店裏。玉家的生意照舊做。
竹葉暗紋霜色鑲藍邊的旗袍,那麽清冷的深藍與白,讓人看着就覺得冷。福貞來店裏看了她這一身,忍不住地掉淚。偌大的世間有那麽多人,熙熙攘攘的,卻再沒了與自家血脈相連的至親骨肉,或許心裏就是這藍與白的冷了。
嘉禾時時到店中探望,有時君默也一起。看她嘴角帶着極淺淡的笑,招呼着來來往往的客人,蓮實似乎比過去更溫婉些。那些令小夥計們頭疼的老婦人、小媳婦子,蓮實自會主動上前接待。只是,嘉禾會看到她游弋的神色和背人處的悲戚。
随着秋日的臨近,臨水城裏有股莫名的蕭瑟。
君默進門時,店裏一個人也沒有。小夥計趴在櫃上打着瞌睡,一只蒼蠅堪堪落在發梢上,偶爾會因着小夥計的點頭飛起來,轉一圈後,又回到原處。周掌櫃的依然是對牢了賬簿,心裏是佩服的,蓮實這姑娘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不僅有眼力,還有一手好針線,來店裏買布的媳婦、姑娘的,買了布還能奉送免費的衣服樣子和裁剪,店裏的生意當然好。只是,這世道不太平啊。周叔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黃皮的、黑皮的,心裏憋得慌。
蓮實正低頭裁着一件湖青色绉紗的圓襟上衣,帶着暗紋,衣料密實。君默沒有驚動店裏的人,直到蓮實裁完了,才看見他,輕聲說:“君默少爺,怠慢了。”
君默微微皺眉:“為什麽嘉禾是哥,我卻是少爺?”
蓮實一時語塞,怔怔的不開口。
“君默。以後就叫名字。”君默笑着說:“你要早早習慣才好。”
蓮實問:“您有事?”
“我娘吩咐,請你到家裏吃飯。”君默說。
聽着君默的話,周叔擡頭看過來:“蓮實,出去走走,今天看這情形也不會有客人來了,一街的兵痞,哪家女子敢出來。君默少爺,您跟蓮實從後門出去,後邊臨着河,這些兵痞想不到的。”
蓮實拿了後院的鑰匙,君默跟在身後。
出門轉着走,路過嘉禾的學堂,正趕上孩子們散學。兩人被調皮的孩子們沖散了,卻不着急,各自站在原地,等着這條有着清脆笑聲的河流從身邊流過。嘉禾立在大門旁,帶着笑看着被孩子包圍着的兩個人。
三人迎着落日向家走去。很多年後,在異國秋日的街道上,他還會想起那日的情景。
福貞歡喜地看着三個孩子,家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麽多人一起吃飯了。福貞不停地往蓮實的碗裏夾菜:“多吃點兒,可憐見的。年輕姑娘還是圓潤些好看。”
蓮實只是笑,順從地吃着碗裏的飯菜。
嘉禾笑着說:“蓮實你要吃得慢些。”
福貞瞪一眼兒子:“這是什麽話。”
“吃得快,您夾得快,豈不要吃得撐破肚子。”君默說。
秋日午後的陽光沒了夏日的炙熱,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院中的老槐樹有銅盆粗細,從密密的樹葉間篩落下細碎的光影,福貞取出蓮實帶來的衣料樣子,君默回家來有些時候了,還沒做過衣裳,穿的都是嘉禾的,君默比嘉禾略高些,雖不見得短小,總覺得像是長大的孩子穿着舊年衣服。
福貞把樣子一件件細細比量,一時也拿不準該給兒子選什麽顏色的好看,轉頭問蓮實:“蓮實幫幫眼,看看哪個君默穿着好看、哪樣的适合嘉禾。”
見兩人湊在一處,低聲細語間或有輕微的笑聲,梁秉信說:“你玉大叔百日未過,成親還是可以的。要是出了百日,就要等三年後了。”
君默看着嘉禾笑:“還不速速娶來。”
嘉禾望着蓮實,天光暗淡下來,眉眼已經看不太清楚,只能模糊地看見她側臉柔和的線條:“我還拿不準蓮實的心思。”
“當年我娶你娘時面都沒見過,還說是什麽心思。”梁秉信對兒子話嗤之以鼻:“洞房裏,蓋頭一掀就是一輩子。”
君默想起老柳叔教兒子是的話來:“嘉禾,還記得老柳叔怎麽說的?”
“人家不願意,咱就不願意;人家要是願意,咱們怎麽着也得願意。”嘉禾仿着老柳叔的口氣:“只是,蓮實願意嗎?”
“說這種沒底氣的話,你哪點讓蓮實不滿意?”梁秉信說。
虛掩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來人的動作裏帶着心急,門打在牆上又彈回來,是老駝。嘉禾和君默緊忙站起身來,老駝布滿皺紋的臉上不見許多表情,只是胸口的起伏裏帶着絲惶急:“快走。”
“走?”梁秉信把端着的茶水遞給老駝:“喝口水,平平氣。”
老駝也不推辭,一仰頭,水落進幹澀的喉間。
“他叔,這是出了什麽事?急成這樣?”蓮實扶着福貞的胳膊進了屋。
老駝順順氣:“梁老爺快走,臨水的黑皮要抓您。”
梁秉信問:“這是為何?”
“城裏的黑皮要回防,要留下些黑皮常住臨水。那個叫什麽任維槐的黑皮頭子,說要在臨水找個人做維持會長,有人就提起了梁老爺。”老駝說:“這些人說是請,那還不就是抓,不願意的,就像東城的齊大老板,頭挂上城門,身首異處啊。”
福貞立時慌張起來,擡眼看着梁秉信,等着丈夫拿主意。
嘉禾問:“老駝叔,這事兒您是怎麽知道的?”
“老魏家的寡婦,死了多少天沒人知道不是招了蛆嗎,是您出的棺木壽衣,我給收拾的。她家的小子,投親無靠,混在黑皮裏給姓任的做勤雜,終究是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一聽說就跑我那了,囑咐我送個信。可千萬的別說出去是他漏的風。”老駝嘆口氣。
“什麽時候的事?”
“就剛剛,我正準備睡了,他來敲的門。說是今晚定的,讓您老早作打算。”老駝說:“你們自家好好議議,我得回學堂裏,門還敞着呢。”
“他叔,謝您大恩了,慢點走。”福貞說。
老駝答應着:“您說的什麽話,早早地。”
老駝走後,一屋子的人站在當地,有風吹動燈火,牆上的人影搖曳不定。
“爹,避避也好。”嘉禾先開口。
“我不曾作奸犯科、欺男霸女,避的哪一出。”梁秉信胡子亂跳。
君默朝嘉禾點點頭:“爹,人怎麽能跟小人較勁。”
“你們哥倆少給我一唱一和的,我哪裏也不去。”梁秉信大聲說。
蓮實輕輕咬咬嘴唇:“梁老伯,您也想讓大媽和蓮實嘗一樣的滋味不成。這家裏少一人就是破了、沒了。您為啥要讓惡人們痛快,讓自家人傷心。”蓮實眼中的淚,斷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子。福貞聽她的話說到自己的心坎上,不禁悲從中來。
面對兩個女人的眼淚,梁秉信一時也無計可施。
見梁秉信沒了剛才的執拗,嘉禾開口道:“只是要躲到哪裏才好?”
福貞心下盤算:“你舅舅家是去不得的,你們那不争氣的三舅早就成了狗腿子。義舍太近……”
“既然沒地方躲,那就不用躲了。”梁秉信說,福貞依舊低着頭并不理會他。
“想起來了。”福貞擡起頭,臉上帶着笑意:“去南山裏。”
“南山?”君默問。
“是,你二舅媽的娘家。那裏是深山,山路難行,尋常沒有外人去的。”福貞說。
“可是貿貿然去投奔,人家能收留?”梁秉信不以為然。
福貞點頭:“一定,二嫂是個講情誼的。去,去南山楊家坳,問道着就找着了。我這就去給你收拾行裝,嘉禾陪你爹進山。保不齊的找不到你爹就來找你,好歹也是臨水識文斷字的人。”
福貞說着往裏屋裏走,嘉禾問:“那君默呢,他就不出事?”
“都走了,那人家還不疑心咱們是淨心躲着。”福貞說:“君默剛回家來,按常理也不會讓他出遠門的。”
梁秉信知道福貞的心思,對嘉禾說:“聽你娘的,你随我進山。”
蓮實幫把手,收拾了爺倆的衣衫,把家裏現有的銀錢都拿上。趁着夜深人靜,君默送父兄出了城,一路向南山去了。
嘉禾與梁秉信進山後一路打問,走了不少的冤枉路,終于在深山裏找到了楊家坳。放羊的老者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疲憊的父子倆:“嫁到顧家的是我家姑娘。”
“我們是臨水梁家的。”梁秉信一時也找不出話來。
老者臉色一凜,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梁家,可是顧家姑奶奶的梁家?”
“是,我娘。”嘉禾答道。
“快,快請了。”老者把鞭子交到身邊的孩子手裏:“水生,你把羊趕羊圈裏。”
老人殷勤地把父子倆讓到自家的小院裏,嘉禾打量着楊家的院落,在這深山裏,楊家算是拔尖的人家了。
“快,進屋。先喝口水,歇歇腳。”楊老爹說。
“爹,這是?”聽到人聲,從屋裏迎出一個中年婦人。
“顧家梁姑爺和小少爺。”
“進屋,我去泡茶。”女人也是一臉的高興,反倒把梁家父子弄得摸不着頭腦。
待兩人坐定了,放羊的孩子也進了屋,睜着一雙黑亮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來人,老者吩咐:“水生,快給梁家姑爺和少爺磕頭。”
孩子聽話地跪下,嘉禾緊忙起身攔住了,梁秉信說:“叔,您這是唱的哪出戲?”
“您該受着,當年若不是姑奶奶的善心,楊家哪來如今的日子。姑奶奶幫咱們楊家續的香火,不該受?”楊老爹說。
“沒聽福貞說起過。”梁秉信說。
“姑奶奶不說,可咱們老楊家記着她的恩德。您尋進這深山裏想是遇到了為難事。”見嘉禾欲開口,老者搖搖手:“啥事不用說給老漢,您盡管住下,住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