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嘉禾與君默陪着爹娘閑話家常。
兩人回房時,已是三更時分,君默換下長衫,到院內沖涼,換上身珠灰色的短衫褲。轉回屋時,見嘉禾正看着自己穿過的長衫發呆,手指拂過衣衫,嘴角帶着恍惚的笑。
君默在旁邊坐好,嘉禾很快的收回手。
“這件衣服很特別?”君默笑着問。
“什麽意思?”
“今天有人憑這件衣服就猜出我是誰。”
“今天去玉家布店的是你?”嘉禾笑道:“怪不得,周叔會說那些話了。”
“玉家?”
“那是蓮實。”嘉禾說道蓮實的名字時,臉上有不自覺的柔和。
“衣服是她補的,所以她猜出我是誰也就不稀奇了。”君默印證了自己的一些猜測,很滿意:“怎麽寫?”
“蓮子,蓮的果實。”嘉禾用手在桌上描畫。
君默颔首:“玉蓮實。她就是那位‘芸娘’吧?”
“嗯?”嘉禾想起寫給君默的信:“這些事你還記得。”
“難得有你動心的蛛絲馬跡,我怎麽會忘。”君默說:“我特特地想了很久,才記起在二叔那裏看的是什麽書。”
“起先是覺得象,現在覺得還是她更好些。”在君默面前,嘉禾并不掩飾自己的心意。
“說說看。”
“說不出來,說得出的好也就好的有其限了。”嘉禾想聽聽君默對蓮實的印象:“你怎麽看?”
“我?”君默笑了:“我是初次見她,話說不過幾句,能出說什麽來。”
“對了,你是怎麽遇見蓮實的。”嘉禾覺得奇怪。
“早上,我出門沿着珠珰河走,走到她家附近。穿着你的衣服,被她看作是你了。”君默說。
“你到過玉家鋪子。”
“是,她一下子就猜出我是誰,我有些奇怪。”君默說,看來嘉禾是喜歡蓮實的。
義舍裏,陳設依舊,二叔也依舊,不,有些不一樣了。二叔的鬓角已經泛白,有一兩根沒刮淨的胡茬也已經白了,皺紋不笑時也仍舊堆在額頭眼角。梁秉仁握着君默的兩臂,細細打量:“長成大人了,要不是時時看着嘉禾,不一定能認出來。比嘉禾高一些。”梁秉仁拍拍君默的肩膀,眉頭微皺:“不過,沒有嘉禾結實。”
“會在家住段日子吧。”梁秉仁問。
君默在桌旁坐好,手裏轉動着盛着茶水的杯子:“是。還沒想好做什麽。”
“學以致用不是很好嗎。”秉仁說
君默說:“二叔,你說我要是進政府做事怎麽樣?”
秉仁直視着君默的眼睛,知道君默是想聽聽自己的意見來的:“那要看是做什麽事了。若是收稅、寫文書什麽的還是不要做了。現今能做官的人不少,能診病救人的不多。你當初飄洋過海,離家七載,不會是想在衙門裏做個府吏。”
“為軍隊研究瘟疫病毒。”君默說。
梁秉仁的眼猛地睜大了:“古兵書曾有記載,兩國對壘時,借瘟疫消耗對方兵力以取勝。但這種做法往往傷及無辜百姓,上幹天譴,所行之人從沒有好下場。君默,醫者,為救人,不為殺人。”
“為防不為攻呢?”君默問。
“為政者的話什麽時候算過數,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黑白颠倒的時候,不勝枚舉。”梁秉仁聲音雖不見高,但語氣頗為嚴厲。
“外辱當前,國運堪憂時呢?”君默問。
“我不認為以暴易暴得的方法是正确的。”梁秉仁說:“還記得你習趙孟畹淖質保?頤竊??囊槁勐穑俊包br> “記得。”
“那時所說是在國破家亡時各人的選擇,曾有兩次異族的征服,漢人認為是奇恥大辱。”梁秉仁說。
“蒙古和滿人。”
“是。‘與其忠于一個昏君,還不如選擇一個能給老百姓國泰民安的新朝’,二叔記得你早就懂得這個道理。”
“可是。”
“二叔知道,新選擇是有讓百姓生活得更好這個條件的。若是僅為自己一國一邦的私欲燒殺掠奪,可能征服一時,但無法長久統治。這時必然出現了反抗,那麽是以什麽樣的方式去反抗。”
君默搖搖頭:“沒想過。”
“人們的第一反應會是:以牙還牙,以暴易暴得。”
君默點頭。
“暴不是說不能用,但是不能因為對方采用了某種禽獸行徑,我們也要有非人的手段。或許,日本人正在研制瘟疫用于戰争,可是我們不能用。畢竟戰場是在我們的國土上,一旦瘟疫傳播,傷的最多的是咱們自家。”
“只研究救人的方法,不去研制新的病毒。”君默說。
“那是最好,怕的是,當戰火把人的眼燒紅了,為了所謂的‘勝利’,為政者是否有足夠的自制。”
“二叔,您的意思我明白。”
兩人一時無話,屋裏的空氣有些沉悶。不知什麽時候,天陰起來了,從敞着窗子吹進來的一股風把夏日的悶熱一吹而淨,讓人精神一震。
“要下雨了。”梁秉仁說:“這風裏帶着水汽。”
話尤未落,遠遠傳來悶悶的雷聲,近旁的樹在風中狂亂地搖擺,天色暗沉沉的。轉瞬間,蠶豆大小的雨點劈頭蓋臉地從天空中砸落下來,君默急忙把窗子關好,風猶自把窗子吹得格格作響。
雨勢雖大,卻是來得快去的也快,不過盞茶的功夫,天色漸漸亮起來,雨點子也小了,終于停了下來。
叔侄兩人站在門邊,看着雨下起來,又看着雨停了。
“暴雨、急雨多是不持久的,淅淅瀝瀝的小雨反倒能不緊不慢地下個幾天幾夜。”梁秉仁說。
“暴雨大多留在地上順勢流走,解不了旱。小雨卻能滲進土裏,滋潤萬物。”君默說,梁秉仁點點頭。
雨一停,屋裏熱起來,君默把窗子重新撐起來。看牆邊書架上,幾本書上濺了些雨水,君默順手拿過一張宣紙,印着書上的水漬。
“二叔,這本《浮生六記》還在啊?”君默有些興奮。
“怎樣?”
“嘉禾那次寫信還提到過。”君默笑着說:“沒想到,嘉禾想要的是個“陳芸娘”。”
“芸娘雖好,奈何命不長矣。”梁秉仁聲音裏帶着份懷想。
或許,嬸嬸在二叔心中也是位“陳芸娘”了。君默心想。
“那,嘉禾有沒有說,他的芸娘在哪裏。”梁秉仁的聲音很快地輕松起來,快得讓君默以為,那一絲懷想只是自己的錯覺。
“玉家小院。”君默說。
傍晚時分,嘉禾出現在義舍屋外,手中是梁秉信每次必帶的食盒。
“說曹操,曹操到。”君默打開食盒的蓋子,一股飯菜香撲鼻而來:“好香。”
“娘特為你炒的菜,都是你愛吃的,能不香嗎。”嘉禾把被雨水濺濕的外衫脫下來,搭到椅背上。
梁秉仁從酒壇子裏斟出一碗酒:“今天沾沾君默的光,嘗嘗大嫂的拿手菜。”
嘉禾也斟一碗,擡起酒壇向君默示意,君默搖搖頭。
“怎麽君默不喝酒嗎?”梁秉仁問。
“喝不出酒的好。”君默夾起菜嘗一口:“還是娘做的菜好吃。”
“那就不走了,在家天天吃你娘做的飯。”梁秉仁說。
嘉禾抿一口酒,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君默,今天老區來學校找自己,帶來新情報:國民政府的特別機構的人員名單上有君默的名字。
“嘉禾,怎麽不說話。”梁秉仁問。
“想些事情。”嘉禾斟酌着開口,從衣袋中取出本刊物遞給君默,君默入目的是封面上的隸書大字:侵華日軍暴行錄,配有新聞照片。君默放下竹筷,翻看起來,越往後翻臉色愈是凝重。梁秉仁把酒杯再次斟滿,慢慢啜飲。嘉禾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拿起酒壇子,梁秉仁輕聲說:“狂飲傷身。”嘉禾點頭,将酒杯添滿。
君默看的時間很長,窗外的天色慢慢的暗下來,嘉禾起身取來燈盞。壇中的酒已經所剩無多,君默阖上手裏的書,眼睛看向嘉禾:“哥,你今天是有備而來的。說吧,我想聽聽。”
梁秉信把嘉禾的酒杯再蓄滿,笑着說:“看來咱們君默是學有所成了。”見君默不解,“兩邊的人都想請你出山不就是明證嗎,是有真本事。”
嘉禾問:“二叔,您說的什麽話,兩邊?”
梁秉仁說:“自家人面前有什麽好掩飾的,二叔人在山林,可也不是不知魏晉。你平日裏的舉動哪能瞞過真正關心的人,你以為你爹就不知道。”
嘉禾驚覺自己的大意,“放心吧,沒人像我們那麽在意你。”梁秉仁說:“在自家親人面前不用端着、瞞着。”
“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嘉禾放下手中的酒杯:“我們最新的情報是,日軍的病毒研究已經有了新的進展,除了在活人身上做實驗之外,曾在一些偏遠的村莊投放過病菌彈。”
“結果?”君默直起身。
“十人九死,剩下的大多進了日軍的實驗室。”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梁秉仁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嘉禾平複自己的情緒:“國民政府特別機構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之中,備選人員名單上有你,君默。”
“這我不意外,在德國時,謝宜言已經向我透露過。”君默說得平靜。
“謝?他跟謝博年是什麽關系?”嘉禾問。
“父子。”君默。
“是了,謹言、宜言。”嘉禾默念。
“嘉禾?”
“想起件事,不相幹的。”謝謹言是國民黨空軍上校,在對日作戰中英勇殉國,雖然政見不同,信仰不一樣,嘉禾對他甚是敬重。
“哥的意思是?”
“我們沒有那麽好的研究條件,同為抗日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嘉禾說:“只是,既為特別機構,可能不是那麽自由。才歸家,又要離家,我怕爹娘受不了。”
“先別把事情想得太過,走一步看一步吧。”梁秉仁說道:“天晚了,你們哥倆是在我這住一宿,還是回家去?”
“臨來時,娘囑咐讓回去的。”嘉禾說。
“那就走吧。”
雨過天青,天上的星星像是洗過擦過一樣,兩人并肩緩緩走來,琉璃河的水依舊,河畔的石碑依舊。
“嘉禾,離家時,我是一心想要學成回來救人的。”君默摸着石碑上的字,幾百年風雨侵蝕,石刻的字跡依舊。
“這也是救人,手段雖有不同,結果是一樣的。”
“兩位少爺,快回家去吧,出事了。”老柳叔慌慌張張跑來。
嘉禾微微的醉意一下子全消散了:“柳叔,您慢慢說。”
“玉家,玉老板出事了。老爺讓你們倆快些回家去。”
嘉禾一聽玉家,拔腿就往回跑,君默緊随其後。老柳叔喘着氣,自言自語地說:“到底年輕,先跑着吧,我可得歇會兒了,這頓跑。”
玉家小院的門大開着,屋裏的燈光并不敞亮,院子裏擠着些人,靜悄悄的,沒人說話。嘉禾和君默喘着粗氣,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兩人的腳步卻遲疑了。
梁秉信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身前站着的人,嘉禾是認出是布店的夥計雙福,衣衫不整地垂着頭。
嘉禾四處尋找的目光落在了燈影黑暗處,一張睡塌上仰面躺着的是玉老爹,身體是不自然的僵硬,君默直覺地作出判斷,人已經死了,而且不是一天了,空氣裏微有些腐氣。蓮實跪在榻前,臉上木木的,泥塑一般。
“其他的先別說了,死者為大。”梁秉信朝欲待詳詢的兒子擺擺手,揚聲朝門外喊一聲:“老駝,你來吧。”
一個彎彎的脊背先進了人眼中,老駝,學堂的看門人,也是臨水的入殓人。他朝着一旁的蓮實躬躬身:“姑娘,節哀。勞您把玉老板的送老衣裳取來。”
蓮實恍如未聞。嘉禾向前一步,君默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朝他搖搖頭。
“姑娘,入土為安,莫讓走了的人受煎熬。”
蓮實站起身,朝廂房走去,不太功夫捧着一摞的衣服走出來。老駝把衣服放一旁:“姑娘,莫看了。”
蓮實不動,老駝嘆口氣,這嘆息像是砸在在場每個人的心裏。
老駝翻過玉至常的身體時,一個碗大的血洞赫然入目。
“子彈從身前射入,在穿出背部時爆炸。”君默低聲說,只是在一片寂靜中仍顯得突兀,他看到蓮實映在牆上的影子猛地一震,随後軟軟地倒下,身畔的嘉禾搶前一步,将蓮實的身子接住。
老駝不為所動,神态安詳地為死者擦身、正容、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