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城裏，因為臨近的村子發生了瘟疫，雖然并未波及開來，往來的客商确是少了幾成。盛源布店的何老板看着陰沉沉的天色直搖頭：“國有不詳，必有異象。麥子都收了個把月了，夾衣還脫不掉，咱們進的這些夏布怎麽賣得出去。”
大夥計添喜聽着他的唠叨，咧嘴一笑：“老板，您是沒種過地吧？這收麥子的時節穿棉襖是常有的事，早上的霜雪子密着呢。哪裏是什麽異象。”
“去！一邊去。沒個上下老幼的。”何老板一臉的煩悶。
添喜也不惱，自去收拾貨架子去了。何老板看添喜忙活，心裏還是滿意的，當年盤下宋家布店時，那個年輕的掌櫃說什麽也要把店裏的夥計一同轉，為這還少要了一成的費用，本來是想先答應着，把錢省下來再說。誰知道這店裏的夥計個頂個的踏實肯幹，竟是自己白撿了這許多好處。唯一令何老板不滿意的是，這幾個夥計死板得要命，讓他以次充好、玩點子尺頭上的功夫，那是會斜着眼看自己的，試了幾次，何老板也就認了命了。這人有這樣好處必有那樣的不足，自己既然看中了人的忠厚就不能再強求他機變了，反正生意做得也不比別家差。
何老板是面朝着大街坐着的，遠遠地就見一男一女往店裏走過來，何老板早早地堆上滿臉的笑站到門口，心裏合計開了：這兩人穿的倒不是什麽貴重布料，可是比種田打漁的要好上許多，看來是能做份不大不小的買賣。
正盤算着，兩人已經進店了，何老板打量一眼那男人心中暗暗喝彩：這是戲裏唱的長身玉立，溫文爾雅了。
“客官，您想要點綢緞還是別的，小號可是應有盡有的。”何老板笑眯眯地問道。
男子微微皺起眉頭，一旁的女人知道他必是一肚子的不耐煩，遂笑着對老板說：“随便看看，扯幾身夏衣的料子。”
何老板把目光轉到女人身上，心道：這真是好女嫁賴漢，好夫無好妻了，這女子雖然眉目周正，但絕說不上漂亮二字。“這位夫人，您想扯什麽料子。”擡頭招呼：“添喜，見來了客，怎麽也不來招呼着。”
添喜笑嘻嘻地跑出來，悄聲對何老板說：“看您起勁得很，不敢擾了您的興致。”
何老板也忍俊不禁：“廢話就是多，還不伺候着。”
兩人在櫃臺前站定，男人依然是一臉的不耐，女人倒是認認真真地挑揀着，最終扯了二三十身的衣料。把個何老板樂得親自沏好了茶，斟好了：“兩位先喝杯茶歇息歇息，讓夥計給您包好了。”
女人莞爾一笑，普普通通的長相竟一下子有了風采：“多謝了。”徑自往桌旁坐定，不見扭捏之态，男子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也坐了下來。
“兩位是從哪裏來啊？做買賣，還是走親戚？”何老板是出了名的好說。
“走親戚，路過清源，想起快二十年前曾跟爹爹來過這清源城，還在您這爿布店裏扯過衣料，這不來看看。”女人淺淺地抿口茶：“不過，我隐約記得這店名……”
“您記得真，那時節這家店還不是我的。”何老板話匣子是一敞開就打不住的：“原來的店家姓宋。家裏遭了事，要不也落不到我手裏。那可是個好人啊！”
“遭事兒？”女人狀似無意地一問。
“可不是嘛。我自來是信的：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宋家有個獨養女兒，生得齊齊整整的，性子也溫和。壞就壞在宋老板讓她讀過幾年的書，識幾個字，就迷上了讀戲文，好好的姑娘家生生移了性情。宋家姑娘跟着一家草臺班子裏的戲子跑了，宋家娘子一病而亡，後來宋老板也過世了，白白把家業撂給了外姓旁人。唉！”
添喜把包好的布料放到桌上，插言道：“素素姐肯定不是自己跑的，一定是那些戲班子裏的人把她綁走的。”
那人聽到這話把手裏的茶杯重重地擱在桌上，女人不動聲色地笑了：“原是這麽回事，真像是戲臺子上唱的。那姑娘就沒再回來過？”
“回來過，有人見過說是像個鬼樣了。”添喜想要阻止何老板繼續說下去，奈何老板一旦說得起了興，尋常是攔不住的：“聽說生下個孩子就死了，就葬在城門外的亂葬崗上了。哎，想想也是個沒福氣的，他爹給她挑了店裏的掌櫃做上門女婿，哪成想閨女幹出這種事，就把小掌櫃收做了義子，家業都歸了王至常這小子了，天上掉餡餅的事，我怎麽就碰不上呢？”
“至常哥不是那起子昧良心的，他說要把孩子養大了，把家業再還給宋家。”添喜最聽不得人說王至常的是非話。
“我也沒說王至常昧良心的話，這不就是他走運勢，老天賞的。”何老板急急地分證。
男子這時插嘴問道：“孩子還活着？”
“這就不知道了。姑娘死了，宋老板也跟着去了，剩下個沒滿月的孩子。王至常把店賣了，帶着那孩子蹤影全無，連王家都不知道兒子到底去哪了。”何老板想到當年的買賣還有幾分的得意。
女人閑閑地問：“是男孩兒還是閨女？”
“添喜，是個姑娘吧？”何老板沖櫃裏大聲問道。
“嗯。”添喜等閑不願提起舊東家的事，那家人都是些厚道人，不該被人亂嚼舌：“老爺、夫人，天眼看着就下了，您二位要是還趕路的話就得趕緊着了。”
“添喜，你是越來越沒規矩了。”何老板瞪他一眼，向兩人賠笑：“我們家這夥計不會說話，您二位別往心裏去。”
“哪能呢。多謝小二哥關心，咱們今天不出城，就在城裏住一宿了。”女人淺淺一笑：“不過，聽您的說法這宋家算是沒人了。就算那叫至常什麽的把孩子養大了，她娘的墳大概也就找不見了，想給娘磕個頭以謝生養的恩德都難啊！”
“不會，每年至常哥都會回來給素素姐填土的。”添喜言之鑿鑿。
“你見過？”何老板擡起杠。
“我雖然沒親眼見過，可是每年都有人來填土上墳。不是至常哥還能是誰，難不成是那個喪天理的‘柳夢梅’？”添喜憤憤地說。
男子的臉色一發得不好，只是天陰沉着，屋內幽暗，旁人難以覺察，只有女子憑着多年的相處，知道這人的脾氣已經算是忍耐了。
“難得的有情有意，他都是什麽時節回來？”女子問。
添喜也拿不準：“大概是北街的孤老太太滿街地賣蓮蓬子的時侯吧。素素姐就是那時候走的。”
女子用手裏的帕子摁摁嘴角：“竟是聽了出人間傳奇。天不早了，咱們回客棧吧。”
男子也不答話，站起身就往外邊走，添喜拿起桌上包好的衣料吩咐小夥計跟着送去，女子依舊是一臉的淺笑，跟在男子身後一路去了。
何老板看着兩人：“這女人真是有風情，怨不得嫁得這樣的人才了。”
在客房裏坐定，莫詠雅收起臉上的笑意，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看看她的墳，在一起五年，我竟不知道她姓甚名誰。”樂吟風說道：“她只說自己叫做素素，竟輕賤我到如此地步。”
“你又何曾真心待她？”莫詠雅對他的怨憤嗤之以鼻。
樂吟風早已習慣了她對自己的冷嘲熱諷：“我若不是準備真心對她，當初怎麽會硬生生磨斷你的麻繩。”
“當初都以為你是要讓她再落胎。誰知道，回到家她也是沒有命。”莫詠雅想起那個蒼白纖細的小女子，心裏也是感慨萬千，一心是想讓她活下去，還是躲不過劫數，或許當初遇見眼前這人時，已經遇了劫。看了他這麽多年，心裏還是有微微的驚豔，雖然當年一事帶走了他身上的邪佞之氣，但年過四旬的他依然讓聽戲的大姑娘、小媳婦包括上些年紀的婦人心旌蕩漾。
見他起身向外走，莫詠雅問：“這都什麽時辰了，天又陰得厲害，去了也看不清。還是趕明兒，上路時再看吧。總是從那裏走的。”
“出去走走，心裏悶得慌。”
“別再沾花惹草的。”莫詠雅在他身後慢悠悠地說。
樂吟風苦笑道：“你是成心埋汰我，多少年都不幹這些事了。我還是怕天譴的。”他擡頭看着低低的雲：“淫人妻女者人必淫其妻女。”
莫詠雅心中深悔自家失言，老班主說過，這人雖然游戲人間、放蕩不羁，本性還是不壞的，素素一直是他心頭上的一根刺。
下了一夜的雨臨到天亮時終于停了下來，天雖不放晴，對趕路倒沒有什麽影響。
莫詠雅問：“你，還要不要跟戲班走？”
樂吟風牽牽嘴角：“不跟戲班走，還能去哪？”
“我以為你會等些時日，見見那位王至常。”莫詠雅說得認真。
“随緣吧，離蓮結實還早得很。”
城外，亂葬崗。
“宋兼素。”樂吟風默默地念着三個字，這個女人跟着自己奔波了五年，為自己生下一個孩子，卻從不提起自己的身世姓名，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自己這輩子是再沒有機會探知了。
“走吧！”身後的詠雅說：“他們在前面等着呢。”
“要往哪裏走？”
“東城。”老班主去世後，莫詠雅現在是戲班的班主：“有戲班子從東城來，說那裏還是叫座的。”
樂吟風的眼睛驀地一黯：“東城？”心道：莫不是自己走到頭了。清源城，多少年來戲班都是避着走，這次為了繞開戰禍、瘟疫，竟是從城裏走一遭。接下來要去的東城，卻是自己一路走來的最初處。
從清源城開始，樂吟風的話一日少過一日，雖然照舊的練功上臺，莫詠雅還是看得出他神思恍惚，只道是為着素素，心裏有事，再不做他想。
難得好機緣，一路上戲約不斷。唱唱走走，到東城時已是初秋時節。
樂吟風的心跳得厲害，像是要從喉嚨裏掙出來似的。戲班的人三五成群的出去逛街看景去了，唯有樂吟風呆呆地躺在床上。那個人還好吧，應該不會再整日的以淚洗面了。他忽的坐起身，正在猶豫着是否出門，莫詠雅推開房門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張紙，一臉的興奮：“好運氣了。”
“哦？”樂吟風應和着。
“任家，東城的大戶人家。”待樂吟風一向細心的莫詠雅偏就在今天粗心了，沒發現樂吟風的嘴唇失了血色：“老夫人壽辰，請咱們去唱堂會。”
“這時節的壽辰？”樂吟風說：“任家的老太太不止一位吧？”
“你又知道了，這位是姨娘出身的。備不得兒子‘争氣’，靠上了日本人，現在是東城警備隊的隊長。”說到日本人，詠雅的眉頭皺起來：“雖說是漢奸，可也好歹知道孝敬親娘。就唱一次，總不能跟肚子過不去。”
樂吟風心道：她終究是生了個稱心的兒子，一切都順心順意，應該早就忘了曾經的不肖子了。
“麻煩的是，還得上路。老太太跟兒子一起去了臨水。”莫詠雅見他臉色難看：“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得勁，我去找個大夫來瞧瞧？”
樂吟風笑道：“我好得很。什麽時候上路？”
莫詠雅應道：“明天就得走了，臨水離這裏有幾天的路程。”看他神色怔忪，詠雅不放心地問：“你，真的沒事？”
“沒事。就是困了，你出去時把門給我關好，我睡一覺。”樂吟風和衣躺下，拉過床上的薄被。
見他下了逐客令，莫詠雅悄默聲地出了門，依言把門閉好了。慢慢踱回自己房裏，隐約覺得樂吟風似乎有心事，仔細想來又不得要領。戲班裏事情一多，也就放一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