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虞子珩扭了頭過來,卻是垂眸一動不動地看着桌上的劍,連眼也不眨,就像老僧入了定,許久忽道:“拔出·來。”
蕭翎不解地“啊”了一聲,虞子珩終于又看了她一眼,波瀾不興的眼神,卻是命令般的語氣一字一頓道:“拔劍。”
雖不明白他是何意,蕭翎還是照做,劍一出鞘便見虞子珩擱在桌上的雙手陡然握成了拳,只是一瞬又松開來,他平靜道:“既然它已經選擇了你,此生便好生使着吧。”
那神态和語氣一如那日在蛟龍嶺地下城時,對她說“許是哪個前輩高人留下的,你既學了便是同她有緣,好生使着吧”,如出一轍。
三番五次去偷劍,如今擺在面前卻又不感興趣了,蕭翎困惑極了,這徒弟轉世真是愈發讓她看不透了,心知他不會回答,于是問虞子祯道:“你們此番不是來偷劍的?”
虞子祯搖搖頭,他同樣深覺奇怪,本來那日他便已經帶着虞子珩出了滄海十七州,可那家夥也不知是中了什麽邪,幾次偷劍不成就罷了,昏迷了七八天之久,功力盡失,身體都還未複原,醒來後一得知有人拔.出了擇君劍又非要回來再确認一眼。
還有更奇怪的,那便是不請自來的蕭翎,總覺得她看阿珩的眼神有點,用“熱切”來形容似乎不合時宜,就太友好了,好像相識已久。
雖然确實幾個月前就勉強算是認識了,但這過程嘛,認真計較起來,二人當是敵對的,怎麽就讓她說出了“老子拼了命也要相護”這樣離天下之大譜的話?
這個中原委,縱是他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想明白,阿珩是個悶葫蘆,從他嘴裏一向問不出什麽來,便只能從蕭翎這裏解惑了,遂一拱手道:“上次還要多謝蕭莊主,只在下有一事不明,蕭莊主為何要放了我兄弟二人?”
偷她家的劍,傷她門人無數,甚至還差點一掌将她打死,在如今這睚眦必報,人心鬼蜮的江湖裏,如此不計前嫌,簡直不合乎常理,也不合乎邏輯。
蕭翎卻一板一眼,有理有據回答說:“我阿爹常說,人生在世大都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劍不是已經拿回來了麽?更何況,虞二公子半個月前曾救過我的命,禮尚往來,我放你們走便當是扯平了。”
虞子祯簡直被驚掉了下巴,他瞠目結舌看向對面的人,許久,似喃喃自語般道:“你居然救過她的命?什麽時候?”
在虞子珩眼中,世上之人除了個別幾個,其餘的不論老弱婦孺,不論善惡皆可殺,這比頑石還冷硬的心腸,救人?他怎麽那麽不信呢?!
可若非如此,他實在也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麽原因能讓蕭翎背着聞澄放他們走。
見虞子珩沉默不語,蕭翎笑道:“之前我寒毒發作,恰巧二公子路過便施以援手救了我。”
就這樣?
虞子幀摸了摸快被驚掉的下巴,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想起地牢裏發生的事,他又問道:“還有一事,不知蕭莊主是如何得知舍弟被種了噬心蠱蟲的?”
這個問題似乎是引起了虞子珩的一點興趣,他終于将目光轉向蕭翎,只是那雙狹長深陷的鳳眼依舊無波無瀾。
過了這麽些天,關于這個問題蕭翎早就想好了對策,故而應對起來也格外的從容淡定,“這個啊,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不過真說起來那可就說來就話長了。”
虞子祯看着蕭翎暗自琢磨了會兒,接着又問:“不知蕭莊主怎麽會有解藥的?據我所知這噬心蠱蟲在煉制的過程中,會用到數十種毒,每只蠱蟲用了哪些毒,用量又是多少只有練蠱者本人才知道,換句話說也只有煉蠱者本人才知道怎麽解,敢問蕭莊主是如何得知的?”
蕭翎兩手一攤,搖了搖頭,“我并不知如何解,我只是給它下了點藥,把它毒死了。”
說着她轉向虞子珩,複又道:“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我死後靈魂曾飄去了一個山谷嗎?那石壁上記載的諸多巫蠱術裏就有噬心蠱蟲,培養之法,解毒之法還有如何殺死它,都寫的清清楚楚,我回來之後就按照記載弄了些藥出來,誰知道竟派上用場了。”
這世間的第一只噬心蠱蟲可是蕭翎的師父為了給蕭翎保命才練出來的。
蕭翎她娘醉心練毒,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親生女兒來做研究,下了毒,再解毒,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以致于蕭翎小小年紀就成了一個毒人。
直到有一次蛇毒怎麽都解不了,蕭翎那神經錯亂的娘一氣之下把奄奄一息的蕭翎從山上扔了下去。
好在蕭翎命大,被一個雲游四海的奇人異士給撿了回去,并收做了徒弟,還練了噬心蠱蟲出來種在蕭翎身體裏,這才保住了一條命。
噬心蠱蟲嗜毒,寄宿在蕭翎的心髒中,每隔一個月便蘇醒一次,吃完堆積在心髒裏的毒素後便重新沉睡。
但有時候也貪得無厭,怎麽都吃不飽,便在蕭翎的管裏鑽來鑽去進食,期間所遭受的折磨,根本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直到現在蕭翎想起來渾身都忍不住一陣發麻。
這蠱能種,自然也就能解,即便解不了,還能殺掉它,就是得遭點罪而已,至于怎麽個殺法,如今這世上估計也就只有蕭翎一人知道了。
見虞子珩一直面無表情,沉默不語,蕭翎擡指在桌上扣了扣,“哎,虞二公子,我好歹救了你,你就不感謝我一下?”
虞子珩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波動,看着蕭翎的目光也冷了幾分,最終卻只掀了掀唇吐出兩個字來,“多事!”
說完便又把臉轉了過去,一副極度不想看到蕭翎的樣子。
蕭翎嗤地笑了下,“我救了你,你還嫌我多事?信不信我再把蠱蟲給你種回去?”
話音才落,就聽他沉聲道:“求之不得。”
語氣認真極了,一點聽不出任何說笑的嫌疑,蕭翎愣在當場。
當時看着那老畜生給虞子珩種下噬心蠱時,蕭翎恨不能把他給挫骨揚灰了,結果他還求之不得?
生不如死的感覺有什麽好求之不得的?
莫不是過了千年,藥量沒把握對,把他腦子給弄壞了?
“你,你什麽意思?”
虞子珩飲盡杯中酒,将酒杯重重地擱在桌上,閉了閉眼又倏地看向蕭翎,眼底驟然騰起的殺意,把隔壁正收拾桌子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托盤從手上滑落,碗碟叮鈴哐啷碎了一地。
小二又一陣哆嗦,忙低下頭去,縮在地上撿了東西慌慌張張地跑開。
那股殺氣來的突然,去的也快,若非驚慌失措的店小二,蕭翎都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救了他的命,這臭小子反而想殺她?突然想起什麽,蕭翎一把抓過虞子珩的手腕,兩指搭在他脈上。
虞子珩面色一凝,下意識便往回掙,卻發現這看似瘦弱的姑娘力氣大得驚人,手腕被她只手控着,竟絲毫動彈不得。
若非他內力盡失……
這麽想着,便再次起了殺心,目光落在那把烏沉沉的劍上,體內的躁動才逐漸平穩下來。
須臾,他咬着牙道:“放手!”
蕭翎當真放開手,一臉歉意地看着虞子珩,心道:原是他內力盡失了,難怪恨不得要宰了她。
便解釋道:“實在不好意思,是我疏忽,那個藥雖然能除去噬心蠱,但同時也會讓人內力盡失,不過你大可放心,這只是暫時的,最多一個月便可完全恢複,我保證。”
虞子珩擡眸盯着蕭翎看了會兒,許是覺得她不像在撒謊,便又恢複了那副面無表情的厭世模樣,對着虞子祯說了句“走了”,站起身一語不發地下了樓。
看着兩兄弟一前一後離開,蕭翎不過就愣了一下神,再追出去的時候兩人已不知所蹤,只能郁悶地仰天嘆了口氣。
想她還是一縷無聲無息的魂魄之時,只要心裏念着阿尋的名字,下一刻就能出現在他身邊,現在有了這肉身反倒不那麽便利了。
不過江湖也就這麽大,總能再遇上,這麽想着心情又好了起來,扛着劍慢慢悠悠地往雲澤山莊的方向走去。
待蕭翎走遠,虞子祯拉着虞子珩從對面的巷子口裏走了出來。
碰了碰虞子珩的胳膊,他問:“阿珩你們以前果真不認識,我是說開春第一次過來偷擇君劍之前,為什麽我總覺得這蕭莊主仿佛認識了你很久的樣子。”
虞子珩看了他一眼,面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但只是一瞬又恢複如常,瞳仁漆黑,神情淡漠,看起來像個活了幾百歲的古僧,然後他回答說:“自然是不認識,兄長為何會這樣覺得?”
虞子祯搖搖頭,“我也說不清。”
就是覺得那日她說出“老子拼了命也要相護的人”那句話時,太讓他震撼。
直覺告訴他,蕭翎之所以放走他們,絕不單單是因為阿珩救過她,“分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棺材裏躺了幾日,突然就練的神功,拔的名劍?什麽靈魂出竅,死而複生,這樣的無稽怪談,阿珩你信麽?”
無稽怪談……
虞子珩擡頭看向蕭翎消失的地方,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微微皺着眉,面上閃過一絲茫然,許久才收回目光,問道:“那依兄長所見?”
虞子祯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我總覺得這蕭莊主似乎不是原來那個。”
虞子珩陡然轉過身,“那她是誰?”
虞子祯噎了下,“這我如何能知道?就是一種感覺……”見他神色複雜地盯着自己,又道:“你幹嘛這麽看着我?我就是覺得這事兒怪的很,反正我也說不清,也許是我想得太多,可能人家說的都是實話,畢竟江湖這麽大,無奇不有,誰知道呢!”
才說完,視線裏突然出現八個身穿紅衣的人,擡着一頂喜轎在屋頂上來回縱躍,輕功絕佳,很快便隐沒在蒼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