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15 章 ☆、異邦

君默手裏的是國內的來信,拆開外層的德文信皮,赫然是嘉禾遒勁的字跡。

“君默:

近來可好。來信日稀,父母頗為挂懷。條件允許時,還望常常寫信回家,聊慰二老思念之情。”

君默心下也是凄然,離家六載,漂泊異邦,時時挂念家中父母兄弟。實在忍不住時,也曾把行李打好,奔到碼頭,最終還是提着行李退了回來。對姐姐的承諾言猶在耳,要成為最好的醫生,自己不能半途而廢。

“君默,爹說:‘下次回信時,不要再用西洋筆,否則……’就沒有下文了。”君默能想象得出爹的神情,這不過是慣常地表示自己的關心而已,重點不在于用不用西洋筆,重點在前面的下次‘回信’。

“娘的身體尚好,只是有時會望着我發呆,這種時候我想她是想着遠在異邦的你了。大多數的日子裏,她依然是開朗、慈愛的,心裏想着家中的老老小小,也關愛着四周的鄰裏、親朋,甚或是耳口相傳裏正在受苦的人。正如咱們以前說過的,咱們的娘心裏是裝的下人的。唯有值得埋怨的地方就是,我一人要承受兩人應受的關懷,有些吃不消了。”

父母在不遠游,嘉禾的承歡膝下能多少緩解母親的思念吧。

“真正說出想你的,是二叔。他當然是還在義舍,過着隐士一樣的日子,卻又對世事有着不一樣的洞察。”

爹的嚴厲剛正,二叔的溫雅細致,這樣的互補恰恰滿足了一個孩子對父親的全部想法。與嘉禾一起在義舍裏度過的時光,是君默關于家鄉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君默,可還記得二叔書架上那本修補過的清人筆記。”信的結尾處,嘉禾不明不白地寫了這樣的一句。

君默仔細回想,二叔的書是五花八門的,甚至有些白話文的新小說。清人筆記,倒是有些印象,紙頁破缺處都被二叔悉心粘補過,想是二叔經常翻看的。不知今日嘉禾為什麽突然提到此事。

謝宜言從敞開的房門看向面窗而坐的梁君默。剛進門時,在樓下,房東太太交給自己一封國內的來信,說是梁的信已經送到他手中,看梁君默此時的情形,像是已經看完了。他敲敲打開着的房門,君默轉過身來:“回來了,論文怎麽樣了?”

“還需要修改一些地方。”謝宜言走進君默房中,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坐好,桌上的信展開着:“家裏的信?”

“是。”

“這手字,像是你寫的。”謝宜言自小讀的是教會學校,父親也是受西洋教育的,對于傳統的書法有些隔閡。

君默不想開書法課課程:“我們是雙生兄弟,從小一起練字,互相代寫過課業的。難怪你看着象了。”

謝宜言問:“你們倆是不是比跟其他的兄弟親近些?”

君默想想說:“兩個兄長長我們太多,姐姐的年齡相近又是個女孩,我們親近些是正常的。”

“有時我在想,你們倆将來結婚的時候,會不會看上同一個女子。”

君默已經習慣了謝宜言的天馬行空,并不将他的話放在心上:“教授怎麽說?”

說到自家的論文,謝宜言有些沮喪,自己心有旁篤,反映在學業上就是論文被教授要求着反複修改:“繼續改。要不是怕家裏斷了我的經濟來源,我是真不想讀了。我爹也不想想他兒子能是作學問的料。幸虧一到德國就結識了你,否則是讀不到今天的。”

謝宜言是聰明的,只是不适合坐下來認真作學問。初到德國,兩人都是中國人,又都是孤身,很自然地結識、了解,最終成為好友。考試時,每每都是君默幫他補習,好在他腦子靈透,稍用功些也就過了。

“論動手能力,卻是你強些。”君默說。

謝宜言笑道:“那是我膽大,說的不好聽了,是我不把人命當回事,敢下手就是了。我的畢業論文你看過了,你是教授的得意門生,深知他的喜好,修改的事就交給你了。”

聽他說的理所當然的,君默忍不住笑,謝宜言不好意思地轉移話題:“教授讓我通知你,明天到他家做客。”

“奧?”君默挑起眉毛。

謝宜言摸摸鼻尖:“今天在教授家,陪他聊天,提起明天是中國傳統的中秋佳節,誰知道他有那麽多的問題,你也知道我們家是什麽情況的,我又說不清楚,只能把你賣給他了。所以,他明天邀請你我,還有日本來的伊東夕會一起到他家中做客。”

君默無奈地說:“這就是誤交損友的下場了。”

謝宜言笑着說:“看在還有求于你,這句話權當是你沒說過了。”

君默花了一晚的功夫幫謝宜言把論文修改好了,其實也沒有什麽大的問題,不過是教授精益求精罷了。

早上,下樓吃早飯時,君默把整理好的論文交給了謝宜言。謝宜言有些不安:“這麽快?”說的是德文,房東太太聽到了,說:“梁,昨晚一夜沒睡。年輕人精力好,可也得注意自己的身體。”

德國的早飯很簡單,一壺茶、兩片面包。謝宜言嘆口氣:“君默,真是想念家鄉的飯菜啊。”

君默吃過一片面包就停了下來:“是啊,好多年沒吃過了。”

這日,倆人沒有課,吃過早飯就各自回房去了,君默回床上補眠,謝宜言最後整理自己的論文。整個家裏靜悄悄的,女房東送走了上班的丈夫,開始了無休無止的擦洗,擦洗地板、樓梯,擦完後還要打蠟,打磨的明鏡一般。原本大門外面的馬路也是要打掃的,只是雨下的纏綿,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房東太太站在門邊張望了良久,最終放棄了。

外面的沒辦法打掃,房東太太退回到屋內,她敲敲房客的門,聽到謝宜言說聲請進,進到屋內把床單、被罩、被套、枕套統統拆了下來。

“媽媽,”謝宜言嘆口氣,女房東沒有孩子,她喜歡兩個中國小夥子稱自己媽媽:“您昨天剛剛換過的。”

“外面下雨了,沒辦法清掃。”雖然答非所問,謝宜言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外面沒辦法打掃,那就打掃屋裏了,雖然剛剛清掃過。

“梁,剛睡下。”謝宜言提醒。

房東太太回道:“知道。”

收拾完後,房東太太并沒有離開,站在那裏同謝宜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兩人通常是各說各的,房東先生是典型的德國男人,沉默的時間相對多些,于是房東太太積攢的話,就只能說給兩個好脾氣的孩子聽了。相較于君默只是面帶微笑地傾聽,她似乎更喜歡謝宜言的胡亂答對,經常被謝宜言的話哄得興高采烈。

下午一點左右,謝宜言叫醒君默,兩人吃了房東太太準備的午飯,主食是土豆,有着熱菜熱湯,在這樣一個下着雨、有些陰涼的午後,喝一碗熱湯還是很舒服的。

因為約好是到教授家中喝茶、吃晚飯,所以兩人三點左右出了門,德國人是世界有名的守時,教授更是個中翹楚。

時間尚早,兩人決定走旁邊森林裏的小路,雨依舊下個不停,碧綠的樹木和草地,在雨水的滋潤下,像是未幹的油畫,用得太多的顏料馬上就要淌出畫面來。綠色塞滿了四周,把兩人的臉也映成了綠色。兩人穿着雨衣,手插在口袋中,傾聽着雨點敲打樹葉、草地,還有滴落在自己雨衣上的聲音。

站在森林的出口,謝宜言擡腕,表上的指針指向三點五十分:“正好。”穿過草地,四點整,兩人按響了教授家的門鈴。

開門的是教授的女兒特蕾薩,有着棕色的頭發和眼眸,她微笑地看着兩人:“兩位真是準時,爸爸在書房與伊東先生談話,兩位先到起居室喝杯熱茶吧。”

君默和謝宜言把脫下來的雨衣交到特蕾薩手中,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坐定,不多會兒,特蕾薩帶着一名捧着銀質托盤的女傭走進來。主仆二人擺放好茶點,女傭向三人行禮後離去。特蕾薩給兩人斟好茶。

書房的門打開了,教授和伊東從書房中走出來,三人起身相迎。

“讓兩位久等了。”教授是瘦高的個子,與女兒一樣的棕發:“剛剛和伊東先生讨論論文的事宜。”

伊東向君默和謝宜言行了個标準的日式禮:“給兩位添麻煩了。”

“都坐吧。”

四人随意聊聊,特蕾薩盡責地照應着每一個人,謝宜言是能言的,有他在的時候,君默通常是沉默,特蕾薩一直對這位寡言的東方男子有種特殊的關注,其他兩位謝與伊東都太過西方了,反倒令她失去了好奇心。

“梁,昨天謝提到今天是你們中國的仲秋節,你能跟我們說說嗎?”女傭把新做好的圓狀糕點送進來,教授探身查看。

“這是依照昨天謝的描述制作的中國糕點,叫—”教授一時記不起來。

“月餅。”謝宜言說的是中文。

教授試着發音,幾次之後只得放棄,謝宜言想想說:“月亮餡餅,怎麽樣?君默。”

梁君默點頭微笑。

“梁,謝說中國的東西你懂得比較多。”教授看着君默。

君默放下手中的茶杯,讓自己坐得舒服些:“教授先生,我不是專門研究中國文化、民俗的,可能會令您失望了。”

“沒關系,我們今天也不是做學術研究。”教授開玩笑地說,衆人都笑起來。

君默微笑着開口:“仲秋節是中國的傳統節日,與農耕社會生産生活相關系。仲秋節要向上天的神敬獻新鮮糧食做的食物和當季的果蔬,意在感謝在神的照拂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後來,又有了合家團圓的意思。”

“梁,你說的沒有謝說的有意思。”特蕾薩有些失望地看着君默:“謝的故事裏有英雄和愛情。”

梁君默了然地看着臉紅的謝宜言:“啊,是我忘記了,仲秋節最美麗的傳說。”

“嫦娥奔月?”伊東問道。

“伊東你也知道?”教授問。

“是,教授先生。日本的很多節日來源于古代的中國,節日裏會有許多的傳說。”伊東夕會恭敬地回答。

“梁,謝說你的家鄉曾經遭遇過兩次大瘟疫,你能不能詳細地說說。”教授是研究傳染病學的,對于發生在遙遠東方的瘟疫很感興趣。

謝宜言小聲懇求:“回家再向你解釋,拜托了。”

“這兩次瘟疫一次發生在明朝末年,大概是在十八世紀。并沒有詳細的記載,僅在地方志中有簡單描述,病人的腋下、頸部和颌下出現腫大的情況,民間稱為大頭瘟,症狀像是鼠疫。第二次發生在我出生之前,聽家中長輩所說得病之人,有嘔吐、腹瀉等症狀,我覺得像是霍亂。”君默如實地敘說自己所知。

教授點點頭:“要是有更多的資料就好了。”

“抱歉,教授先生。中國還沒有德國這樣先進的醫療體制。”君默語中帶憾。

“梁,還有你的叔叔。”特蕾薩的話讓謝宜言想找個地方藏起來。

梁君默看向謝宜言的目光裏有着詢問:到底還說了些什麽?謝宜言微微聳肩,心道:誰讓教授家這位小姐對你充滿了好奇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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