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各位真的想聽嗎?”君默問道。包括謝宜言在內的四個人一致點頭同意。
謝宜言說:“梁這半小時內說的話比平日一天說的都要多。我跟大家提到的那些,是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擠牙膏一樣擠出來的。難得他要從頭說起,我是一定要聽的。”謝宜言的話讓略顯嚴肅的氣氛輕松不少。
君默卻不笑,他開始思索應該從哪裏說起:“我的家鄉叫做‘臨水’,三面環水。在名為琉璃的河邊有一座石碑,稱為‘悔罪碑’。”
梁君默講完了,聽的人卻沒有迅速地從故事裏走出來。
“神奇的國度。”教授感嘆:“我不是文學家,找不出合适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感受,太令人震撼了。”
特蕾薩問:“梁,你的叔叔一直住在他妻子的墳墓旁嗎?太感人了,東方的愛情。”
君默試圖解釋,最終還是放棄了。
許久不作聲的伊東夕會疑惑地開口:“梁,你确定說的不是虛構的故事?”
“我确定。”君默溫聲回答。
“我的哥哥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是天皇陛下派遣到滿洲的特遣軍。他給我講起的中國不是這樣的。”
一邊的謝宜言聞言臉色立時難看起來,謝宜言的父兄都是國民黨軍隊中的要員,他從父兄處知道許多不能告知民衆的日軍暴行。君默伸手拍拍謝宜言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伊東并未發現:“中國曾經是個偉大的國家,我們大日本帝國向她學習過,但是中國人固步自封、不思進取,中華文化在本國已經消失殆盡,中華文化的精華反倒是在日本了。我哥哥說,中國人懦弱、怕死,只要能活下去,是什麽低劣的事情都做得出的。沒有知識、愚昧,全無民族氣節、國家觀念可言。”
教授有些無措:“噢,伊東先生。”
謝宜言已經站了起來,君默輕聲說:“宜言,坐下。”聲音裏有不多見的威嚴:“宜言,我們不會和無知的人一般見識的。”聲音略微提高些,為了讓其他人能聽明白,梁君默說的是德語。
謝宜言重重地坐回到沙發上。梁君默看着伊東夕會:“我不會做無謂的争論。我想說的是,同一件事,因為看的人不同,會有不同的發現。剛剛我的故事裏,教授關注的是傳染病和人性中的善意,小姐感動的是愛情。而你,伊東先生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或者說是不敢相信的東西,因為這和你的國家告訴你的東西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因為,你的天皇和軍隊是在為自己的侵略和屠殺編織并不存在的遮羞布。”
“不,我的哥哥是高貴的日本軍人,他是不會說謊的。”伊東的眼神裏充滿了嫌惡。
“您這位高貴的軍人哥哥,有沒有對你說過他在中國的主要戰績呢?”謝宜言出言問道。
伊東夕會說:“他在幫助愚昧的中國人擺脫奴役。”
“然後,再接受你們大日本帝國的‘照拂’?”謝宜言嘴角帶着嘲諷的笑:“幫助,通過屠殺來幫助嗎?”
“那是因為,愚蠢的人不接受對他們的善意。”伊東夕會堅持。
謝宜言忍不住罵道:“去他媽的善意。”
“伊東先生,看起來你很愛你的國家。我們也愛我們的國家。可是愛國與愛國是不一樣的。”梁君默說:“我們經受着侵略、壓迫和殺害,我們的反抗、我們的愛國是正義的。而所謂的幫助者們,手上沾滿了別人的鮮血,即使心中愛着自己的國家也是讓人唾棄的,是邪惡的。我覺得一個理性的愛國者,對于自己國家的侵略行為,應該痛加鞭笞而不是文過飾非。”
“教授先生,您的國家與大日本帝國是同盟國,您認為您國家的盟友是侵略者嗎?”伊東夕會轉而問旁觀的教授。
教授沉思片刻之後說:“我是個學者,不關心政治。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我不會輕易說是或不是。”
教授看看牆上的挂鐘,對女兒說:“時間到了。”
晚飯除了涼的面包、火腿、香腸和奶酪外,特別準備了熱的湯和菜。
吃過晚飯,梁君默和謝宜言向教授父女告辭離去。
雨與來時一樣地下着,兩人的心情很是沉重,連滴在雨衣上的雨滴聲也令人煩躁,謝宜言突然把身上的雨衣扯了下來,君默也解開雨衣的紐扣,任越來越大的雨沖刷着心中的煩郁。
房東太太看到淋得落湯雞一樣的兩人,很吃了一驚,接過兩人手裏的雨衣挂起來,一邊唠叨着着涼生病一邊去洗澡間給兩個人放洗澡水去了。
“君默,拿到學位,有什麽打算?”謝宜言換上幹淨的衣物,躺在君默的床上,手枕在腦後,眼睛望着天花板。
“回家。離開的時間太長,都快忘記家人的模樣了。”君默翻找出筆墨紙硯,按父親的要求寫回信。
謝宜言聞到空氣中蔓延開的墨香:“教授很欣賞你,似乎想把你留在他的實驗室。今天要不是那個伊東夕會,應該就會跟你提了。”
“我不會留在這裏的,我的家人都盼着我回去。”君默停下筆。
“不僅你的家人,我的家人也在盼着你回去。”謝宜言側過臉看着君默笑。
“你的家人是盼着你回去。”君默知道他又要舊事重提,不加理會。
“是盼你。君默,你別裝糊塗,上次我家小妹來德國看我,對你是一見鐘情。你呢?”謝宜言口無遮攔。
“宜言,你要是回國,先得管好自己的嘴,你這話要是在國內說,你妹妹還要不要見人了。”
“你先別管這些,我就問你覺得婉言怎麽樣?”
“宜言,我問你,你家小妹上次來的時候有多大?”君默轉過身問。
謝宜言想想說:“十六歲。”
“你記得就好。”君默不再理他,專心寫信。
謝宜言想起父親最近信中問起君默畢業後的動向,知道君默是被政府部門看中了,他出身官宦之家,雖然個性爽直但也不是表面看去那麽單純:“君默,日本自盧溝橋事變之後,侵華戰事已經全面展開。國內并不是淨土,你想過回國之後幹什麽嗎?”
“我是學醫的,不是學軍事的,又不會開槍射擊,當然是做醫生了,難不成還讓我上戰場不成,最多也就是做個軍醫。”君默擡起頭想起下午的事情:“我主攻的是傳染病,不再有臨水的悲劇,是我生平最大的理想。”
“君默,我聽父親說,日本人在中國建立了一些秘密機關。”謝宜言的聲音低了下來,君默靜靜地聽着:“抓了很多中國人做實驗,研究病毒武器。”
“這是違反國際法的。”
“強盜還管什麽國際法,你沒聽見今天伊東這小日本的混帳邏輯。”謝宜言牙根癢:“當時真想揍他。”
“宜言,你是不是有事要說?”君默問。
“我父親受命組建一個針對日本病毒研究的專門機構。”謝宜言說:“你也知道,我雖然讀這一專業,但是我絕大多數精力都用在燒傷整形上。父親讓我回去參與這一機構的工作,我只得說了實話。”
“順便就把我賣了。”君默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就算我不說,世界知名傳染病學者的得意弟子,也是政府網羅的人才。”謝宜言為自己開脫。
“就算是國家機器也是要考慮個人意願的。”君默把信裝進信封。
梁君默沉迷于書本的時間太長,對于世事了解的并不完全。謝宜言欲待再說,想想很多事若是沒有切身的體會是不可能理解的,還是等回去後再說吧。
終于,梁君默與謝宜言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如同謝宜言所言,教授邀請君默留在自己的實驗室,從事專業研究,君默婉言拒絕。
“梁,聽過你講的故事,我就有種預感想要阻止你回國是不可能的,可我還是願意試一試。你知道,現在的中國并不适合學術研究,就像如今的德國。”教授說:“我是想帶你去美國的。”
“教授先生,謝謝您的器重,我……”
教授擡手打斷君默的話:“不用解釋,那是你夢想啓程的地方,也會是你夢想實現的地方。”
看着君默挺拔的身形漸行漸遠,伊東夕會敲響教授辦公室的門。
“教授先生,梁君默一定要回中國嗎?”伊東夕會問道。
“那裏是他的故鄉,也是他立志研究傳染病學的源頭。”教授神色間帶着贊許。
“那麽教授先生,可願意接受日本政府的邀請。”伊東夕會恭敬地問道。
教授做出一個怪相:“伊東先生,我喜歡我先進的實驗儀器和完備的實驗室,喜歡我的房子和德國的森林。不,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
離開的日子竟也是下起雨來,早早就告知房東太太回國的事宜,臨到告別時,老太太還是哭了,君默把她胖胖的身軀攬到懷中,輕輕吻着她的額頭:“媽媽,謝謝您。我會回來看您的。”這樣的動作和話是早就想要做給、說給遠在故國的母親的。雨越下越大,細密的雨串成一條條的線,一條條的線交織成一張大網,世間的人與物就籠在這張大網之中。
因為下着雨,碼頭上送行的人稀稀落落的,給遠行的旅人平添幾許離愁。君默的心情卻是雀躍的,他把雨衣的帽子放到腦後,擡起頭讓雨水盡情滴落到臉頰上,用雨水遮擋歸家的眼淚。
與君默、宜言離開的時間相差無幾,教授帶着女兒登上了開往美國的輪船,除了随身攜帶的行李,所有的一切都留了下來。
船到上海時,天色尚早,城市上空是一片灰蒙蒙的霧氣,君默和謝宜言倚在船舷上遠望着正在醒來的城市。等船上的人下得差不多時,兩人檢點行李下船,謝宜言是早有家人向海關打好了招呼的,君默跟着沾光,行李免查放行。
謝家的車等在碼頭,謝婉言正站在汽車旁邊,一見哥哥出來,急忙迎了上來。謝宜言張開雙臂把妹妹擁在懷中,笑着說:“小姑娘是不是穿了高跟鞋?還是長高了?”
婉言臉色一紅:“一回來就欺負我,早知道不來接你了。”
謝宜言俯在妹妹耳邊,輕聲問:“是來接哥哥的,還是來接君默哥哥的。”
謝婉言一頓足,先上車去了。
車子行駛在繁華的上海街頭,路上行人與車擠在一處,分不清哪裏是車道哪裏是人行道,街角有個賣糖炒栗子的小販,謝婉言吩咐司機停車,不一會兒就看她捧着一包栗子跑回來。
“大熱的天,吃什麽糖炒栗子。”謝宜言說。
“我樂意,你管得着嗎?”說着把栗子遞給君默,謝宜言後知後覺地想起,德國的冬日裏,素來不喜歡吃零食的君默會買些糖炒栗子回來的。自家這個驕縱的小妹對君默是非常有心了。
君默拿起一顆栗子,對謝宜言說:“德國的栗子比家裏的大,記得那年我買到過小孩拳頭大的。”
“真是離了哪裏想哪裏,昨晚在船上做夢竟然夢到躺在房東家的木床上。”謝宜言自嘲地說。
“時間長了,是會有感情的。”
謝宜言看一眼妹妹,壞笑着說:“是啊,不知道教授家的特蕾薩會不會想念梁呢?”
“什麽教授家的特蕾薩,哥。”謝婉言問。
“這,你得問君默了。我又不是人家的心上人。”謝宜言從後視鏡裏朝君默做個怪相。
“你不要亂說。”君默對特蕾薩并沒有很深的印象:“倒是你與她熟悉些。”
“話是跟我說的,可是談論的內容卻是關于你的。”謝宜言很滿意地看着婉言的臉色,小丫頭還是藏不住心事。只是旁邊這位一心想着返鄉,全然看不到眼裏。
第二天清早,梁君默向謝家兄妹告辭,坐上了返鄉的火車。
婉言撅着嘴向哥哥使性子。謝宜言扶着她的肩膀:“哥哥保證,君默會很快回來的。”看着頭頂轟鳴而過的戰機,謝宜言在心裏重複: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