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是個地方。
臨水自然臨着水。
臨水的人家,家家臨着水。
臨水從東到西依次是:琉璃、翡翠、珠珰,三條河彎彎延延。
最曲折當屬珠珰,大山深處的一縷細流,臨近臨水時倏然成河。清亮的河水泛出珍珠的光澤,入臨水三裏後拐了一個大大的彎,貫穿了玉家小院,玉老爹就着一彎清亮亮的河水種了半院水蓮。出了玉家小院,河流回到原來的軌跡上,繼續向南。
玉家,是臨水的獨戶。玉老爹是來臨水的第一輩。在這之前臨水人從來沒聽說過有姓玉的。關于自己的姓氏,天生喜歡開玩笑的玉老爹有着多個版本的的解釋。
“想當年我爺爺的爺爺是個孤兒,逃難到一個叫王村的地方,開了十畝荒地,打算住下來。周邊的鄉鄰就問,‘小哥,你貴姓啊?’我爺爺的爺爺哪裏知道自己姓什麽,就想這裏的人都姓王,不如入鄉随俗,就姓王吧。誰知道王家村有個大地主,哎,就像咱們臨水的梁老爺一樣的大。這個王老爺啊是族長,霸道,他不準我爺爺的爺爺也姓王。說你加個點,就姓玉吧。我們家就姓玉了。”
“老爹,你上次可不是這麽說的?”
“老爹你就編吧。”
“誰說我是編的,那你說說我們家為什麽姓玉?”
“玉老爹你不講理,你們家的事我們怎麽知道。”
“這就是了,你不知道怎麽說我瞎編呢?”玉至常笑嘻嘻地看着衆人,“行了,該幹啥幹啥去!”
“又編故事了吧!”
“早看見你了,怎麽不敢見人啊,藏樹後頭。”
“他們見了我拘束,我不想掃大家的興。”
“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梁大老爺也不例外。說出去沒人信。”
“你信。”
來人一身皂色粗布長衫,幹淨整潔,胡茬雖見花白,腰身卻是筆挺的,不是別人,正是臨水第一富戶梁秉信。
“棋瘾犯了,日長無事,厮殺一番如何?”
“蓮實今天早上還念叨說梁老伯今天該來了。一早就替我看鋪子去了。”
兩人一邊漫無邊際的說着,就進了玉家的小院。
半院的水蓮或開或閉,一股似有若無的清香萦繞在鼻尖,仔細聞時偏又聞不到,生生把急性子急死。
北屋前廈裏,一樽樹根雕就的棋桌上早就擺好了棋具,旁邊的紅泥小火爐上,水已經噗嗤噗嗤地頂着壺蓋了。
“有蓮實這樣的閨女真是福分啊!老哥,還是那句話,把蓮實給我當兒媳婦吧。”
“給誰?你家倆少爺都給你抱孫子了,想讓我寶貝閨女當小?”
“胡說,我們家不許娶小,這是祖上規矩。我不是還有倆雙生。”
“不敢高攀,倆少爺比蓮實大七歲,都是受的新式教育,想是早有意中人了,怕你這個老頭子,不敢說吧,哈哈。”
“不會,這倆孩子的心地我最懂得,辦了事從不畏首畏尾,既是沒說有那定是沒有的,絕不會瞞我。”
“叫吃,你輸了!”玉老爹手撚胡須得意地望着老對手。
“你耍詐,乘人不備,不是好漢所為。”梁秉信面色有些發紅。
“我又不是英雄,管什麽所為,贏了就是贏了。”
梁秉信徹底地忘了他兒子要娶媳婦兒的事,兩人埋首重整旗鼓。
杯中茶色已經清淺,一縷斜陽穿過廊檐将棋盤分成陰陽兩半時,門外傳來女孩子嬌俏的笑聲。
“嘉禾少爺,我沒騙你,梁老伯還在我們家吧。”
蓮實算不上漂亮,可是用玉至常的話說她是耐看,日子久了,你會覺得再沒有比她好看的女子。不過一般人初見蓮實看到的是她那頭烏壓壓的黑發,因為發多使得蓮實的小腦袋顯得比人家的大。
落日把蓮實月白的色的上衣照成胭脂色。
嘉禾尾随着蓮實進到玉家小院,梁秉信觑着眼看一雙小兒女,嘉禾挺拔堅實,蓮實嬌小端麗。
“爹。”
“學堂散學了?”梁秉信問,嘉禾中學畢業,就讀于師範學校。回到臨水後,受當局委派籌辦了臨水小學。
“散了。”
玉至常放下手中的棋子,笑着說:“到此為止吧。”
梁秉信攔住玉至常的手:“不許耍賴,這局我馬上贏了。嘉禾,回去跟你娘說一聲。”
嘉禾笑道:“不是娘叫我來的,路上碰到蓮實,說您在這兒,一起過來了。”
“嗄,我還以為嘉禾少爺是找梁老伯的,就告訴他您在我們家了。”蓮實眼眉彎彎的,抿着嘴角笑。
“那更好,老弟,繼續下吧。我臨來時,跟家裏說過的。”梁秉信說。
玉至常樂呵呵地說:“奉陪到底。蓮實,你炒幾個小菜,今晚就留這爺倆在咱們家吃晚飯。”
蓮實答應着,“嘉禾少爺,您在這坐會兒。”
“叫我嘉禾就好,不用稱什麽少爺。”嘉禾随意說道。
“說的是,蓮實,以後不要再叫少爺了。”梁秉信插言道,稍一閃神,玉至常手中多了一枚棋子:“玉老弟,你手裏拿的什麽?”
玉至常攤開手掌:“你的車。”
“怎麽吃的?”梁秉信握着玉至常的手。
嘉禾立在檐廊下,看着院中慢慢合攏的蓮花,有些早開的,花謝了之後露出花心的蓮蓬,翡翠一樣的綠。嘉禾心裏輕輕劃過兩個字“蓮實”。空中飄過似有若無蓮的清香,伴着溫潤的水氣,嘉禾正待仔細聞去,耳中傳來梁秉信和玉至常的争執聲,莞爾一笑轉身進屋。
屋裏的八仙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蓮實想想轉身進了廂房,出來時手中捧着一套造型古樸的茶具。
夜的黑緩緩地漫上來,棋子上的字已經看不清楚。玉至常說道:“算我輸了。”
梁秉信說:“什麽叫‘算你輸了’,還沒下出勝負,繼續。”
“爹,看不清棋盤了,還下?”嘉禾說。
“是啊,飯都做好了。先了吃飯再說。”玉至常說到。
梁秉信吩咐兒子:“嘉禾,你把棋盤端好了,吃了飯我跟你至常叔接着下。”嘉禾把棋盤平平地端起:“小心點,別讓棋子動了。”
吃過飯,梁秉信拉着玉至常繼續未完的棋局。嘉禾陪伴在一旁,做不語的君子。蓮實收拾完後,從房裏取出針線,輕聲對嘉禾說:“嘉禾少爺……”
“叫嘉禾。”梁秉信頭也未擡。
蓮實憋了會兒,想想直接把稱呼跳了過去:“袖子破了,伸伸胳膊我補上。”
嘉禾想起下午上課時,教室門上露出的鐵釘刮了一下衣袖,當時光顧着找工具把釘子釘回去,竟忘了查看一下自己的衣袖。想來今天下午就是帶着這個破洞四處走來走去的。嘉禾不好意思地笑着說:“那就有勞了。”
蓮實并不客套,把嘉禾引到桌邊坐好,低頭縫補起來。嘉禾穿的是件煙灰色薄綢的長衫,蓮實把手裏的幾根絲線比對一下,輕聲說:“晚上燈下看不分明,顏色或許對得不妥,您将就些,趕明兒再找人好好修補。”
嘉禾頭一次與年輕女子坐得這樣近,近的能看清她臉上細細的絨毛,聞得到她身上的馨香,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蓮實也不在意。不多會兒的功夫,她擡起頭:“好了。”
嘉禾的胳膊依然僵僵地伸在桌上,不知道對于蓮實補好的破洞是不是該看一眼。良久,他把胳膊收回來,輕聲道:“謝謝。”
其時,蓮實已經起身走到屋外的茶爐邊,這一聲謝不知道聽沒聽到。茶爐子上的水燒得方開,蓮實提着壺進屋裏,把早早放好茶的茶壺沖滿。
一杯茶放到嘉禾面前,一縷清香繞鼻。
梁秉信抿一口茶,神色一動,複又嘗一口:“玉老弟,這是什麽茶?”
玉至常笑道:“普通的綠茶。怎麽,喝慣了好茶,這粗茶難以下咽不成。”
“你又說笑,這茶喝着不一般。”梁秉信回味一下:“是了,你這滿園蓮花的緣故了,是蓮花的清香,外面飄來的香氣加上茶的清香,不一般。”
嘉禾笑道:“爹,這蓮的清香不在屋外,只在壺中。”
“噢?”梁秉信把茶杯置于鼻端,細細聞去:“是在茶中。”
玉至常笑着說:“蓮實的小把戲。”
“原是為了招待梁老伯的,早上出門走得急,竟忘了。”蓮實說。
“你給老伯說說這是什麽茶?”
“家裏哪有什麽稀罕的茶招待您呢,不過是普通綠茶,用紗囊撮少許,放置蓮花花心中,頭天蓮花将攏時放入,次日清早取出。取泉水沖泡,另有一番滋味。”蓮實說:“不過是閑時亂翻書,從書中看來的方子。”
嘉禾心中一動,想起君默在家時,兩人在義舍翻看二叔藏書,曾見過一本清人筆記《浮生六記》,想是二叔反複展讀,紙頁多有破缺,卻被悉心粘補過。當時,年紀尚小,讀來也覺得自有一股纏綿之意。蓮心置茶一節,君默曾指給自己看過。
“嘉禾,不要小看了蓮實。”梁秉信對兒子說:“蓮實的一手簪花小楷,是你二叔也稱贊的。”
玉至常微微搖頭,心道:這梁秉信一旦認定的事是不會輕易罷休的。剛才提過讓蓮實做自家的兒媳,這就付諸于言行。也不想想自己兒子是讀過新式學堂的,什麽樣有才有識的女子沒見過,會看的上蓮實的小技,只管一味地賣弄。讓不明就裏的人看了,還道蓮實是他梁秉信的閨女。
蓮實尚在天真爛漫之年,又是爹爹一人帶大的,男女之事尚未領會。對于梁秉信的言語,只當是在爹爹面前的虛誇,再想不到別處去。
天色見晚,梁秉信父子向主人告辭。出了玉家的小院,兩人信步而行。夏夜的風帶些涼意吹散了日間的熱氣。路上少有行人,涔涔的河水、樹林間的蛙鳴更顯得出四野的寂靜。
沒了外人,兩父子間反倒顯得生疏起來,各自搜腸刮肚地想些話頭,試圖打破兩人的沉默。試了幾番之後,先後放棄了。
大門是關了的,老柳年紀大了熬夜顯得力不從心,想是福貞吩咐讓他早早睡去,只給父子倆虛掩着東側的角門。
嘉禾輕阖上角門,插好門闩。梁秉仁低聲說:“回屋睡吧,明日一早還得去學堂。你娘那裏,我說一聲就行了。”
“嗯。”嘉禾答應着,知道娘一直沒睡,爹去玉家是說過的,娘多半是為了等自己。
回到自己房裏,嘉禾把脫下的外衫拿在手中,手指拂過蓮實細密的針腳。想起燈下她的舉動,嘉禾覺得那似乎是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情景,曾經有人在燈下為自己縫補過衣衫。
“跟嘉禾一道回來的?”福貞把手巾遞給丈夫。
“一塊兒在至常那裏吃的飯。”梁秉信擦過手臉,把手巾交給福貞。
福貞問:“嘉禾怎麽去的?”
梁秉信笑着說:“湊巧了。蓮實碰上嘉禾,以為是找我沒找到,就告訴說在他們家跟他爹下棋。嘉禾就跟着蓮實去了。”
“又想着給兒子牽紅線了吧。”福貞把腳盆端進來。
梁秉信把腳放到盆中,發出心滿意足的嘆息:“就不知道誰有這個福氣了。”
“蓮實是個懂事的孩子,模樣也不差。只是你不覺得小了點兒,比嘉禾小七歲呢。再說嘉禾自己願不願意呢,他跟君默可比不得君樸哥倆。”福貞有些擔心。
梁秉信說:“我一開始想的不是嘉禾,是君默。這姑娘骨子裏的脾氣性格看着就像君默,只是君默走得太遠了。”
福貞聽他提到君默,呆呆的半晌不語。良久問道:“君默最近的信少了?”
“嘉禾說,那個德國正發動什麽大戰,那邊亂着呢。”梁秉信心裏也是不安:“到處的不太平。”
“這孩子,書還要讀到什麽時候。兵荒馬亂的年月,早早回家來是正經。”福貞埋怨着:“都是你慫恿他,出去那麽老遠的,去的地方聽都沒聽過。還是嘉禾讓人放心,就在眼皮子底下。”
梁秉信想起件事,心道:眼皮子底下的也未必讓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