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因為船沉沒了才來到這裏的嗎?”巴琅顯然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在阿遙的敘述中,唐靈乘坐的波塞冬號因為故障而擱淺在小島上,并沒有人員傷亡,更沒有誰落海。
“是的,我記得起風浪的那天,也出現過和赤鱿那麽大的海底生物。就在船底,當時我站在甲板上,看到了它的眼睛……”唐靈擦幹淚水,回想起那天蟄伏在海水中的龐然大物。那只海底生物出現沒過多久,海上就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那應該不是赤鱿,它們從來不去淺海區域,它們生活在深海千米之下的海溝,眼睛和內髒早已适應不了淺海的光線和壓強了。更何況,這群赤鱿是剛剛離開海溝的,看到那些落在礁石上的海雪了嗎?那是海溝附近的懸浮顆粒,像多年無人擦拭的灰塵一樣,是被赤鱿帶上來的。這意味着赤鱿族群有段時間沒離開過海溝了。”巴琅緩緩地說。
巴璞發出了一聲誇張地尖叫,“這還意味着,我們很可能有新的敵人要出現了。結界可經不起再一次襲擊了。我的教室,我的藏書,我的論文,全都毀于一旦啊!”
“你作為一只海鮮,還寫論文啊?”唐靈驚訝地看着這只會說話的海星,啞然失笑。在海底結界,這些莫名其妙的家夥們總是出其不意地讓她忘記眼前的煩惱。
巴璞兩只尖尖的小手相互搓搓,低下腦袋說:“鄙人研究人類學很久了,有那麽一點不值一提的小成果。等返航計劃實現了,鄙人想向 SCI 投幾篇論文,獲得一點虛名……”
他們說這些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的阿遙雙眼緊閉,睫毛一直在輕輕顫抖,胸腔也出現了明顯的起伏。手臂上,浮起若隐若現的肌肉線條,繃帶上再次有血跡滲出。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切,除了一直站在旁邊守護他的飄飄醫生。
飄飄醫生沒有人類的語言系統,聽不懂也說不出人類的語言,她不明白為什麽大家的臉上都浮現出了害怕的表情。她那灰色的魚眼睛對表達感情這件事無能為力,她只能面無表情地低下頭,久久地看着緊張的阿遙,然後用一側的魚鳍,一遍又一遍地輕拍他的脊背,像是人類的母親在安撫幼兒。
“飄飄醫生?”巴琅喊了幾遍,飄飄醫生才聽到。她匆忙趕過去,巴琅用一串氣泡似的聲音告訴了她沉船的位置,請她和幾名醫生魚組成救援隊,趕去緊急救援。
“放心吧,飄飄魚的速度很快。沉船上的人都帶了專業設備,能撐到救援的。”巴琅寬慰着唐靈。
飄飄醫生點點頭,背上藥箱,然後轉過身子看了一眼阿遙,再看看交談着的三個人,沉默地游向海洋深處。
2.
經此一戰,結界內滿目瘡痍。
街道上低矮的店鋪被落石砸穿,交通設施也被攔腰截斷。遠處的珊瑚紅樹林矮下去一截,存儲在那裏的酒桶浮在水面上,珊瑚紅色的酒漿殷殷流淌。結界裏積攢的海水漾起淡淡的粉色,飄散出海底漿果發酵後獨有的鮮香與迷醉的氣息。
半游半走的海底族人喝了太多海水,都有些醉了,幾名蟹人背殼通紅,勾肩搭背地坐在珊瑚杈上吐泡泡。美麗的巴珊和其他美人魚把尾巴甩到一側,各抱了一只缺了口的酒桶,坐在斷裂的屋頂上,一邊喝酒,一邊唱歌。他們似乎并不着急重建眼前受這受了重創的家園,當務之急,是把流出來的酒喝光。
“本來嘛,結界就是自然的饋贈。在祖輩的記載中,他們找到這處海洞結界時,這裏就已經初具雛形。”巴璞對坐在木板上的唐靈說,他不習慣仰着頭說話,也跳了上來,像一位規劃師,揮着手臂講述結界曾有過的繁榮。
這裏曾經是一座都市,摩天大樓鱗次栉比,高架橋盤旋往複,紀念碑、游樂園、學校、醫院,應有盡有。
巴璞指着一團烏黑的礁石,再指指被鐘乳石砸下去的一處凹洞,煞有介事地在虛空中比劃着。
“而且,這些建築仿佛在這裏等待了很久了。祖先的日記裏寫道,游樂園的摩天輪上生了鏽,被海草緊緊纏繞,許多海螺已經在上面安了家。他們用力轉動暗紅色的滾軸,摩天輪竟然緩緩地磚了起來。”巴璞對這一切倒背如流,“祖先猜測,這裏曾是一座被海水吞沒的城市。”
唐靈皺着眉說:“唔,我不覺得你們這裏有什麽都市的影子。這裏看起來就像陸地上簡陋、粗糙的小鎮。”
“這就是戰争的後果。一次次的被沖毀,一次次的重建,受條件所限,我們無法生産鋼鐵、水泥等材料,建成這樣已經很不錯啦!”巴璞得意地說。
巴琅一直以鯊魚的姿态在水裏游着,他在探尋沉落水底的居民收藏品,比如斷了線的電話,導管和線路被掏空的電視機,以及各種舊相框。巴璞喊他上來作證,他冒出鯊魚犀利的背鳍,在水面上劃出對號的弧線,然後繼續沉到水底探尋。
“我懷疑你在吹牛。這裏完全看不到現代文明的痕跡,是不是你做人類研究時讀了陸地上的資料,産生了什麽幻想?”看着眼前黑黢黢的小鎮,和懶散又快樂的海底人,唐靈無法想象這裏曾經也有過高樓大廈和游樂設施。
“他沒有。”巴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繞到了木板之後,他變回了半人半魚的形态,推動木板向前,魚尾在水中迅速搖擺,“那些文明的遺跡都還在。是每一代族人都要守護的東西。我可以帶你去看一下。”
他剛從水中浮起,黑色的頭發被水打濕,閃着一點點幽蘭色的光澤,希臘神像般堅毅的五官在暗光中也清晰可見。
唐靈感到臉上一熱,她想起自己被阿遙帶入深海的方法,捂着嘴巴說:“啊,那多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你們真的是太奔放了。那,那就拜托了。”說着,就把手伸向巴琅的肩膀。
沒想到,巴琅剛好沉下水中,重新回到鯊魚形态,唐靈用力過度,撲了個空,從木板跌下了去。
片刻之後,灌了一嘴海水的她被鯊魚載了起來,打了幾個泛着酒香的嗝兒。
“這樣走,會快一些。”在一旁游泳的巴璞說,“遺跡大多數都在結界內,有氧氣的,不用擔心。”
騎在鯊魚背上的唐靈悵然若失地點點頭。
“咦?你臉怎麽紅了?”巴璞時刻不忘他的人類學研究。
“醉了。”唐靈狼狽地說,從嘴裏吐出幾口海沙。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