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隐藏在結界深處的礁石群山,遮蔽了這裏曾有過的繁榮。
巴琅舉起右手掌心,周圍的熒光藻順從地聚集過來,在群山之間彙聚成一條星星點點的河,再如溪流一般,沿着不同的分支蔓延。
黑暗散去,一座廢棄的城漸漸顯現在水下。
她牢牢抓住巴琅的背鳍,游蕩在這座廢城的上空。
這裏是結界中的一處巨窪,結界裏多年積下的海水均流向此處。
巴琅說,這個地方要比結界中的生活區再低矮近百米。海水吞沒了凋零的摩天大樓,像受傷的巨人一樣孤零零地站在水中。它的腳下,是荒廢千年的游樂場,曾留下許多歡笑的摩天輪被長到幾十米高的海藻牽絆着,靜靜地生鏽。
生活在 2035 年的唐靈,早已摒棄了“時間是一維的”這個觀念。可若隐若現的鐵軌和頹唐的火車頭,還是讓她對自己所學所知的歷史産生了困惑。
“你們的祖先,是什麽時候發現這裏的?”唐靈的聲音顫抖。
“最早的記載是 1710 年……”巴璞翻着白眼,回想自己看過的“海底人類史”。
她們游向摩天大樓的樓頂,那裏一處建築殘餘物勉強可以露出水面。唐靈從巴琅背上跳下來,淌着冰冷的水走向那反着微光的建築,她抹掉上面的積水,從淩厲的碎片中可以判斷,這裏曾是位于高樓樓頂的全透明陽光房。也許曾是一間咖啡店,也許曾是一間花房,無論是什麽,一定曾有過許多人在這裏享看過城市之巅的風景。
唐靈還在這裏撿起十幾張圓形的東西,最初她以為是巨型貝殼,海水已經蝕去了它原有的樣貌。巴璞接過來,放在嘴裏啃了啃,又掂了掂,然後說:“是你們人類的唱片。”
“1710 年……那不可能呀,那時工業革命還沒有開始。”唐靈被翻起的海水嗆了一下,她毫不客氣地招呼巴琅過來,“能不能麻煩你再變一下鯊魚?”
“請稱呼他為尊貴的王子殿下。”巴璞立刻糾正。
“沒關系。”巴琅寬容地笑着,在水中輕巧一躍,露出尖銳的背鳍。唐靈輕車熟路地抓住巴琅的背鳍騎了上去,一心都在探索這遺跡的來源:“最早的海底人發現這裏時,這裏就已經荒廢了很久了?”
“是的。是的。根據祖先的記載,他們發現這裏時,這裏是一處都市廢墟,仿佛經歷過一場浩劫。都市裏大多數物資都保留下來了,只是人類都不見了。”巴璞小心地在前面探路。
唐靈目不轉睛地望着水中央望去,那裏依舊有立交橋、居民樓留下的金屬架構。這裏也曾人煙鼎沸,這裏也曾車水馬龍。唐靈感到呼吸困難,她想,不知道是一場摧枯拉朽的海難剝奪了這片土地,還是人們曾在這裏建立文明,然後又舍棄了它?
這些在巴璞祖先的日記裏無蹤可循。他們也只是根據這裏的保留物進行猜測——“鄙人精心撰寫的論文裏提到了這個假設:人類本就誕生于海洋,有一部分人選擇走上陸地,有一部分人留守海底,并在海底發展農耕、建設城市,産生了不亞于陸地的文明。”
“你不會剽竊我的論文吧?”巴璞滑稽的聲音停住了,警覺地詢問唐靈。
唐靈懶得理他,回了一個白眼。
2.
最初他們還會交流關于這裏的看法,随着水中的廢墟越發繁多,所有人都越來越沉默。
他們安靜地穿行在礁石山脈之間,在一處明顯的斷層前,巴琅停下來,從水裏發出信號,告訴他們不能再向前了。
在巴琅背上,唐靈遠遠地望見一根巨型灰色羅馬柱橫倒在兩塊龐大的海底礁之間,像跨江大橋一般,火紅的魚在這裏來回穿梭,密集如同黑暗銀河中燥動的流星,不知在忙碌些什麽。
她努力向更遠的地方望去,音樂廳渾圓的穹頂,運動場開闊的觀衆席,現在都已經徹底屬于那些會發光的深海魚。這些魚的樣貌很怪,遠大于常見的深海魚種,身上綻出奇光異彩,成群成群伏藏在這裏,靜候趨光小魚的到來。
“那個地方現在已經不屬于結界了,”巴璞遺憾地解釋,“2022 年開始,針對海底族發動的戰争就越來越頻繁,每次大戰之後,結界守護的區域都會縮小一些。我曾經去過那個圖書館,想發掘一些當時的歷史記錄。基本上,我能完成人類研究,依靠的就是那個圖書館裏保存下來的資料……”
“現在你們不可以去了嗎?”唐靈疑惑地問,“那裏明明還生存着好多海洋生物。”
巴琅找到一處高地,像是某幢高樓上的避雷針,他讓唐靈停留在此,然後憂慮地說:“那裏的海水有些問題。巴璞曾經頻繁地進出那裏,後來就慢慢地無法變成人形了。飄飄醫生懷疑,那裏有某些化學物質或者射線,對海底族有不可逆的傷害。”
“是的,我已經有十幾斛的時間沒有變成人類了。”巴璞感慨,“真懷念有一頭秀發的日子。”
“其實我們請你來,也和這件事有關。”巴琅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他把濕漉漉的頭發捋到腦後,露出高挺的額頭,那裏有一道突起的舊疤,由額角到左眉,“那個死在海底的律師,是代表鷺島核電來和談的。”
3.
“鷺島核電?”唐靈和巴璞齊聲問道。
巴琅點點頭,他憐惜地摸摸巴璞尖尖的腦袋,聲音沉重地說:“這次去日本海送回那些擱淺的鯨魚時,我發現它們身上也有明顯的變異點。和結界禁區的魚很像——比如失去視力、肢體出現異變,以及腹部和尾部出現異常發光點。你們知道是為什麽嗎?”
“你不會想把這件事賴在鷺島核電身上吧?”唐靈打趣道,“國際社會對這件事有定論了,是無害的。我倒是知道最近有很多 NGO 組織在以此起訴鷺島核電,我們律所就是鷺島核電的代理人。這些 NGO 組織,不過是想讨些錢罷了,明明已經有了定論的事,每隔幾年就要拿出了炒一番新聞。”
她對 NGO 組織一向沒有好感,尤其是得知方玫也是 NGO 組織的成員後,更是把這些環保愛好者的過激行為看做“吃飽了閑的”。
也許是她調侃的、事不關己的語調激怒了巴琅,巴琅用少有冷漠語調反問她:“你确定是無害的?”
他縱身躍入海水中,由于用力過大,激起的水浪把發光藻類推得很遠很遠,周圍的光線瞬間暗了下來。黑暗中,只有激蕩翻動的海水聲。他的背鳍一路滑向遺跡禁區,然後沉了下去。
過了不久,巴琅再次游了回來,他把幾條來自禁區的魚丢在唐靈面前。
這些魚類的身體泛紅,外皮斑駁,有的地方看得見內髒,是那些魚類內髒在發出暗紅的熒光。唐靈小心翼翼地捧起其中一條,已經看不出這魚的品種,只能看到它的脊部高高鼓起,部分皮膚脫落,魚鰓處還疙疙瘩瘩,不時滲出味道異常的黏液。
“不是的,”巴琅的聲音還是很冷,“他們是白鲷魚。很久之前就生活在這裏了。每次赤鱿進攻結界,結界就會倒灌海水,而海水大多流向地勢低窪的遺跡。時間久了,海水都積在這裏,這些鲷魚就慢慢變成了這樣。”
“那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和鷺島核電的排水有關。”盡管巴璞一直擔憂地拽着她的袖子,唐靈依舊保持着清醒的法律思維,她和巴琅針鋒相對,“這可以說是你的猜測。但是沒有足夠的證據來證實這件事。”
“這件事,爺爺在和談中對那名律師提過,那名律師沒有否認,還詢問是否能以賠償的方式解決。”巴琅立刻回應。
“然後呢?為什麽那名律師會死在海底?”唐靈追蹤這個關鍵點。
“後來的事情,就是我們找到了你。”巴琅捧起那些異形魚,用力握住,魚痛苦地掙紮了幾秒,很快就平靜下來。鹹鹹的海水氣息中,一下子就沾染上了血腥味道。
唐靈冷靜了下來,這幾天輕松愉悅的相處,讓她忘記了眼前這些奇形怪狀的“人類”,實際上是未經教化的蠻荒種族。她收斂起開玩笑的神情,提醒自己不要再說激怒他們的話。
“實際上,後來的事情,我們誰也說不清了。巴琅和阿遙的爺爺第二次參與和談時,就帶回了那個律師的屍體,而他自己也受了重傷,一直在很愧疚地說,‘我殺了他,我殺了他’。”巴璞忐忑地回憶起那天的事。
巴琅接過了他的話,“飄飄醫生試圖搶救那個人,但一切都已經晚了。在搶救過程中,她發現律師身上裝了定位器。很快就有人找到結界了,爺爺自己出去見的他們。然後就被他們帶走了。為了結界安全起見,我和阿遙把屍體送去了海床的鹽鹵池。在那裏,我決定去鷺島核電附近的海域尋找爺爺的蹤跡,阿遙則去島上等你們。”
“我記得,你們的和談是發生在海底族與赤鱿之間的,為什麽鷺島核電的人會參與進這件事?”唐靈拿出公事公辦的語氣來說話,她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态。
這個狀态讓巴琅很滿意,他冷冽的表情漸漸松弛下來,“和談是鷺島核電組織的。赤鱿的體型你也看到了,它們對我們發起的戰争,總是會在海面上引起軒然大波。鷺島核電的排污設施一連幾次都被摧毀過,所以,由這家公司率先出面組織了和談。”
“我答應接這個案子的時候,你們沒有告訴我實情。”唐靈淡淡地說。
巴璞慌忙解釋:“因為我和阿遙知道的也不多,只能等巴琅王子回來再說。”
4.
游出去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氛圍明顯冷了下來。他們在暗光中穿越群山,群山高處的環形太陽若隐若現,誰都不再互相聊天和打趣。一直到飄飄醫生的診所附近,唐靈才松了一口氣,有件事她醞釀了良久,确保從遺跡安全離開後才敢開口。
巴璞似乎看出了什麽,在巴琅先走入診所後,他一把拉住唐靈,小聲地提醒她:“喂,我知道我們都很活潑開朗可愛英俊的,但是你不要亂說話呀,巴琅是王子。而且,你要記住,鯊魚始終是嗜血的。不像我們海星,一直都是溫和派……”
唐靈感激地點點頭,盡管她知道這番話會激怒巴琅,但作為準律師,她不得不說:“抱歉,你們找錯人了。”
巴琅的腳步停下來,唐靈站在很遠的地方說:“第一,我是一個很失敗的人,一直沒有拿到律師資格證,你們的案子涉及刑辯,我是不能替你們上法庭的;第二,我們是鷺島核電在亞太地區的代理所,所以,依據回避原則,涉及到它們的案子,我愛莫能助。”
她的話,超出了巴琅的理解能力,巴琅回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希臘人般深邃的眼裏失去了原有的友好,取而代之的是真正屬于動物的蒙昧與冷漠,“也就是說,你和死去的律師一樣,是鷺島核電的人?”
唐靈點點頭,“白白耽誤了你們這麽久的時間,還請下一次可以出行時,送我回去。”
“其實,就算是爺爺殺掉了那個律師,我也認為爺爺是無罪的。”巴琅一步步走過來,确切地說,是游。半人半魚的他身高超過 1.9 米,站在離唐靈幾米的地方停了下,堅定地說:“因為在确定結界安全之前,任何可疑的人類都不應該活着走出去。”
巴璞趕緊擋在他們之間,舉起一只手比劃暫停的手勢,“誤會,誤會,王子。她說的話我來翻譯一下……”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青灰色的魚尾擊打出很遠,巴琅化成鯊魚,像風中的箭一樣,貼地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