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6 章 ☆、裁衣

清源地界多有客商往來,民風較為開明,商家的內眷去戲園子看戲也是常有的。雖說宋存誠不樂見自家閨女往戲園子跑,可也沒覺出是什麽大事。

留下王至常看着店,宋老板帶着妻女并小夥計添喜往戲園子看戲。原本是要同王至常一起的,看添喜一副心癢難耐的樣,便打發添喜去了。

戲院裏難得的熱鬧,正座賣完了,老板又在走道裏添上些條凳,凳子坐滿了,有人就站着看。

宋存誠心中納罕,不知是什麽戲班子這麽招人。看看手裏的戲單,“鳳春”是沒聽見過的,蠅頭小楷寫着主演的名字:莫詠雅樂吟風。

今夜唱的是《牡丹亭》。

柳夢梅一出場,宋存誠覺得有些眼熟,想起下雨那日所見,眉頭不經意地攏起來。只是片刻的功夫,憑着他看似随性地招式,薄唇裏吐出的唱詞,硬生生把同臺的旦角壓了下去,宋存誠本不是愛聽戲的人,目光也不禁跟着臺上的人轉移騰挪起來。

看罷戲衆人啧啧稱奇,沒有名氣的草臺班裏怎會有這樣的人物。第二日,戲院的座賣得更滿。連日來,清源城裏幾乎人人都看了一出牡丹亭。有些見過世面的,聽不得自家婦孺不住聲地誇贊,是帶着雙挑刺的眼進場的,聽完了戲也不禁贊一聲“好”。

兼素自那日聽過戲,反倒是出奇的安靜了,也不見她夜裏挑燈讀戲詞了,白日裏只是把從鋪子裏帶回來的料子來回地擺弄着。宋家娘子是遠近皆知的巧手,見女兒對着料子發呆,問:“下不了剪子嗎,娘給你做?”

“不是,想不起做什麽?”

“也是白問,你的手藝比娘的還好。”梅氏笑着走開去。兼素自小跟娘學着裁衣,人又聰慧,做出的衣服既合身又好看。

細細摸着幾塊布料,兼素有些懊惱,那日只是為了做兩件自己穿的中衣,選的料子都是薄軟的。要想做那樣一身不光是質地不對,料子也不足。又不好到鋪子裏再拿。悶坐半天,忽然想起一事,兼素眉目開朗起來。從首飾盒裏找出一個繡着牡丹的荷包,拿在手裏有些分量。把荷包小心地收好,兼素轉身出了屋子,宋家娘子正支使着常嫂把煮好的豆子搬出來準備釀些醬。

“娘,絲線沒了,我出去買點兒。”兼素對母親說。

宋家娘子用手翻看着豆瓣,把沒撿淨的拾出來:“一會兒就完事了,讓常嫂給你買去,大姑娘家家的,哪能老是往外跑。”

“常嫂不累啊,你一天支使來支使去的。”兼素都囔着:“再說了,我要的絲線常嫂也不知道。”

“你這孩子,說的我就跟惡人似的。”

常嫂也笑了:“素素,要是不着急用,一會兒我給你買去,你娘也是怕你爹回來唠叨你不是。”

“幾步路,我又不是什麽千金小姐。哪家的姑娘像我一樣的不出門,就是爹老古板。”兼素自顧出門去了。

兼素出了門朝東向走,沿着曲折的石板路走出老遠。路上一點不敢停留,回家時娘跟常嫂還坐在小凳上撥弄豆子呢。

“這麽快?”梅氏随口問道。

兼素閃身進屋,回道:“您的事就是多,出門要唠叨,回家快了還不行。”

“買的什麽好絲線?”宋家娘子問。

“不告訴您。”聽兼素在屋裏悉悉索索的。

“你是不敢拿給我們看吧,有什麽絲線是常嫂不知道的,你不就是想出去一趟。”兩個女人也不再管她,接着說剛才的家長裏短。

兼素把一包大包的東西小心地收到被子下面,把買來的絲線散放到桌上。午飯過後,宋家娘子進女兒房裏,打量着一桌的絲線和衣料:“買這些顏色的絲線跟衣料不搭對,用不上。”

“這次用不上,下次再用好了。”兼素把絲線歸攏起來。

桌上騰出空,兼素拿着剪刀裁剪布料,宋家娘子站在桌邊看得滿意。不大工夫,料子下好了,兼素仔細地把不太齊整的地方修剪好。

“年紀輕輕的,選這麽素淨的顏色,好在是穿在裏面的。”手裏拿着一角松白的下腳料。

“這些顏色透着幹淨。”兼素拿着絲線比劃:“娘,您幫幫眼。”

“想繡什麽花樣?”

“芍藥。”

宋家娘子挑出兩束:“布料太素淨,絲線用的鮮亮些,總得忌諱着點。松白的配妃色芍藥,花朵上再加些近似的顏色。”

“還說要鮮亮,這個夠老氣的。”兼素指着一束蟹殼青的絲線:“料子也是這色兒的。絲線比布料還略深些。”

“那你說說還能用什麽色兒的。”聽到母親問,兼素打量着各色絲線,最終搖搖頭放棄了。

午後的陽光充裕,兼素安閑地坐在窗邊,常嫂從門前經過時只看見穿梭的針線。小院裏靜悄悄的,宋家娘子吃了藥,蓋一床薄被歪在床頭眯着眼養神。

兼素幾天來很是安靜,自己一個人躲在屋裏。

店鋪關門後,宋存誠領着添喜和王至常一起回家來,早上出門時與家裏說好的。

王至常不見兼素,問常嫂:“兼素呢?”

“在自己屋裏呢,一天了。”常嫂笑着說:“沒什麽事,自己個兒做衣服。”

“那就好,那就好。”王至常被常嫂笑得讪讪的,懷裏的東西也有些不得勁。

吃飯時,兼素從房裏出來了。王至常看她一眼,問添喜:“添喜,你那天說戲唱得好,是吧。”

“是啊,不信你問問,清源城裏的人看過的都說好。”添喜認真地說。

“老板,昨天戲院的柱子給了我三張戲票。”說着,王至常把票遞給了宋存誠:“您帶家裏人去看吧。”

宋存誠看一眼遞給梅氏:“我不去了,聽不慣依依呀呀呀的。戲唱得還行,你帶兼素去吧,至常陪着,別有什麽閃失。”

“明天的戲。”宋家娘子說:“兼素愛看。”

王至常也不喜歡看戲,只是為兼素喜歡才托柱子買的戲票:“店裏大夥計都回家住着,我得留店裏看門,添喜去吧。”

添喜搖搖手:“上次看過的,我喜歡看《七雄聚義》、《劈山救母》、《挑滑車》這樣的。他們只演些男的女的不住地唱,我不看了。”

宋家娘子說:“那就至常去,散戲也不晚,添喜晚睡會兒,等你回去就是了。”

飯菜上桌,各人都不再吱聲,只聽到咀嚼飯菜的聲音。

兼素早早回房,把油燈添滿。宋家娘子問:“今夜裏就要做好不成。”

“一放下就拾不起來了,趁着這股子勁做完吧。”兼素比量着快縫好的衣物。

“做做就睡吧,別把眼熬壞了。”囑咐一句,宋家娘子也回自己房裏去了。

宋存誠坐在床沿上泡着腳,捧着一卷書湊向燈下看得入神,梅氏笑着說:“成日裏說女兒看書瘋魔,你自己不是一樣。”

“我讀的是正經書,她那念的是些什麽東西。早知道學會讀書就讀這些玩意兒,還不如當初就不教她認字。”宋存誠依舊盯着書卷:“我看她又倒的燈油,幹什麽呢?”

“做衣服,急着做完了。”

“什麽脾氣,就急在這一霎了,白天有的是功夫,明天做就不行。”宋存誠把腳擡起來,宋家娘子遞給他擦腳的布子,把腳盆端了出去。

“你就別再挑眼兒了,又不是大事,随她去吧。”宋家娘子說。

“早晚慣出毛病來。”

兼素聽得爹娘房中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不多時燈也沒了。她悄悄取出下午未做完的衣物,那是一件男子的外衫,顏色跟自己中衣是一樣的松白,面料卻是不同的。領襟上繡滿或含苞或怒放的牡丹,兼素微皺眉頭,前襟上要不要繡上整幅的牡丹,那可是要費些時日的。自己也不太清楚戲裝是怎麽樣的,索性也不去管它,繡上一支折枝牡丹就好。

四下裏寂然無聲,間或有不知何處傳來的聲響。兼素有時會擡起頭側耳細聽,接下來是長久的寂靜。

天亮的早,兼素聽到自家屋門“吱呀”一聲,急忙把燈吹滅了。一手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一手揮動着,驅散燈上的青煙。

桌上放着兩件做好的衣服,衣料顏色相同,繡線的顏色也相同。

“兼素還沒醒嗎?”是爹的聲音。

娘的聲音低低的:“這才什麽時辰。”

“什麽時辰,出了嫁這時辰就得起床伺候公婆了。你這麽由着她,将來怎麽得了。”

“知道了,我說她。再說了,嫁人也出不了咱們的眼皮子底下。”宋家娘子的聲音裏帶着笑。

“就是為着在咱們身邊,才更得勤謹些。”

娘的聲音更低些,兼素聽不清楚。嫁給至常是鐵板釘釘的事了,自己對他也挑不出什麽不好來。這麽多年了,不說是天天見着,爹娘隔三差五的也會叫他來吃頓飯。鄰家的小姐妹羨慕自己能在嫁人前就見自己未來的夫婿,還能知道他的脾氣性格。或許是人心不足,兼素自己卻覺得跟王至常就像是自家兄妹一樣,可是戲詞裏的夫妻不是這樣的。

兼素的指尖拂過繡着牡丹的男衫,像是摸着一個易醒的夢。這件衣衫也就是只能壓在箱底了。

一夜未眠,兼素的眼睛有些微的紅腫。宋家娘子心疼地問:“夜裏幾時才睡下的?”

“也沒做一會兒。”

“那眼怎麽腫了?”梅氏擡手觸摸女兒的臉頰。

一旁的常嫂插言道:“這兩天老是低頭,空的。不光是眼,臉也有些腫。”

宋家娘子埋怨着:“又不是什麽着急的活計,不能慢慢做?”

兼素伸手撥拉着蓋墊上的豆瓣,拈起一瓣用指甲掐着試試:“快幹了。今年怎麽曬這麽多豆子?”

“去年釀的醬,都說是好吃。今年多釀些,各家都分分。人家好歹開回口要東西,又不是什麽值錢的。”宋家娘子對別人欣賞自己的手藝很是高興。

“也許是人家随口說說呢?您就當真了。”

“哪能呢?你舅媽她們特特地提過的。”

“肯定是您問人家了。‘上次送來的醬吃了嗎?’舅媽她們當着您的面,還能是說不好。”兼素學着娘的口吻。

常嫂和梅氏都笑起來,梅氏嗔道:“多大的人了,還是淘氣。”轉頭對着常嫂說:“過得真快啊,素素轉眼就十八了,咱們能不老嗎?”

“剛生下來,比只貓大不了多少,哭都沒力氣,也長大了。”常嫂陪着梅氏感嘆。

中午,常嫂把飯菜送到鋪子裏,宋存誠跟幾個夥計一起吃。

宋家娘子忙了一個上午,吃點東西墊墊底兒把藥喝了,上床躺會。兼素幫着常嫂收拾好廚房,洗幹淨了手,坐在院子的花陰裏。手裏拿着的是蟹殼青的圓襟氅衣,衣服已經做好,兼素拈着繡花針,在領口、袖口上繡着纏枝花卉。常嫂一眼看過去就像是堂屋裏挂的那副水墨畫,透着雅致。

戲院裏依舊的熱鬧,王至常護着宋家娘倆坐好。有相熟的,客氣地打恭問好,從容有禮,與在家時不同,這是兼素沒有見過的王至常。

沒等兼素細想,臺上的鑼鼓響了起來。

唱詞是早已爛熟于胸的,兼素依然聽得癡迷。王至常偷偷打量,看她聽得高興,臉上也顯出笑意。

只是他的那身衣衫,失了風華。領間襟前的繡花已經磨得褪了色,原本應是淡月白的底色,沾染了汗漬和灰塵變得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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