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至常把兼素母女送到家,聽着把門拴好,緩緩地向鋪子走去。夜裏的風軟軟的,帶着些許濕氣,臨街的院落裏有花香飄來。過了七月,兼素就滿了十八,老板的意思是先訂婚,等到年底的時候再成婚。托往家捎錢的同鄉給家裏帶了口信,爹娘也是歡喜。素素是自己眼看着長大的,心性人品一清二楚。從小沒受過委屈,外表上看是個大人的樣,心裏還是個孩子。真是成了親,要好好待着她,有自己在,用不到她長什麽心思,就慣着她一輩子當個孩子,等到老了,讓兒子孫子接着。
鋪子的門虛掩着,至常知道添喜膽子小,這時候一定還在等自己回來。果不其然,添喜正就着燈,趴在八仙桌上入神地看着本書。聽到有動靜,添喜擡起頭:“至常哥,戲散了?”
“散了,把老板娘她們送回家才回來的。你等急了吧?”王至常把門關好。
添喜憨憨地笑了:“也沒淨心等,大栓哥給我本書,可好看了。”把鋪在桌上的書本拿給王至常看。
“《山海經》,看得懂?”王至常在桌旁坐下,翻看着書頁。
添喜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字認不大全,意思也不是很明白。比着圖畫猜摸着,怪有意思就是了。”
王至常笑着說:“我也看不太懂這些。”
“戲好看吧?”添喜問。
王至常低頭想了想:“也沒聽出好歹來,平日裏很少看戲。我就看出來那小生的戲裝料子繡工都是上好的,只是用的人太不經心了。”王至常自己先笑了。
“至常哥,你可真有意思。人家看戲,你倒去看人家的戲裝。”添喜也跟着笑起來。
兩人一時都沒有睡意,對着頭趴在桌上,翻看着《山海經》,說着小時候娘給講的神神怪怪,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
簡單地洗漱過後,兼素坐在床沿上,用一柄桃木梳子把頭發梳的通透。心裏盤旋着戲裏的唱詞,從古到今的女人都是困在或大或小的院子裏吧,對着姹紫嫣紅與斷井頹垣,感嘆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象娘,從一個小院裏嫁到另一個小院,最遠也就是從這裏到姥姥家,從姥姥家到這裏,從來沒出過清源。看着娘,就像是看到了二十年後的自己。連每天裏做些什麽都能歷歷數來。娘好歹還能從一個小院到另一個小院,自己卻是連院子也不用出的,将來的三五十年依舊是在這院子裏,慢慢長出白發、生出皺紋,看兒女長大、再看着孫兒出生,最終無聲無息地咽下腔子裏這口氣,一輩子也就完了。所以,古人才想出了離魂這麽一招,讓女人出去看看外頭是什麽樣的。
早早把燈熄了,兼素悄無聲息地從箱底取出做好的男衫,今夜裏看他的衣衫都是破了也髒了。若是把衣衫放在戲園子後臺,能不能到得他手裏呢?
連日來,天上一直飄着繡花針般細密的雨絲。鳳春班的班主老覺得眼皮跳的厲害,正在屋裏對着帳,有人輕拍着敞開的木門。
“姚老板,忙着呢。”門口站着胖胖的馮老板,戲園子就是他的。
姚老板緊忙起身:“這是什麽事兒,您有什麽吩咐招呼一聲就是,怎麽還親自上門來了。蓬荜生輝、蓬荜生輝。”
“你這張嘴啊。”馮老板胖胖的臉上笑得只剩下幾條縫。
兩人打趣着坐下,姚老板喊戲班裏的小支使送上茶水。
“貴人踏賤地,有事兒?”姚老板問。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是臨時抱佛腳來了。”馮老板喝口茶水,眉頭微皺:“這是什麽柴禾葉子,回頭給你送包‘茶葉’。”
“別,我就好這一口。”姚老板把空了的茶杯蓄滿:“說說什麽事兒?”
“一開始咱們定的一個月的約這就到期了,姚老板有什麽打算?”馮老板不笑時也像是在笑,天生做生意的長相。
“到期就走。”姚老板泯着茶。
“這麽好的票房,真舍得走?”馮老板問:“分成咱們可以再商量。”
姚老板放下茶杯:“還是早些走的好,到時候您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別問,我也不會說。總之,不跟您續約對你我都好。”見馮老板探身欲問,姚老板把話說死了。
馮老板有些失望,很長時間沒有這麽叫座了。
“別見怪,有件事我挺納悶的,能給我說說吧。”
“您說。”
“你這小生哪裏找來的,論扮相、唱功不比名角差,怎麽甘心屈就你這戲班子。”馮老板拱拱手:“得罪了,沒別的意思。”
姚老板苦笑道:“不是我們找他,是他自己送上門的,這是個救星也是顆災星。就為他,咱們不敢在一處待得太長。您明白?”
馮老板多年與戲班打交道,其中的曲折不用細說:“明白、明白。只是可惜了。”
“是可惜了這麽好的收成,可也不可惜,惹出事來,掙得這些還不夠賠上的。”姚老板嘆聲氣。
事談不成,馮老板略坐坐起身告辭,姚老板殷勤地送到客棧外頭。
回房時,見莫詠雅等在房裏。
“詠雅,有事兒?”姚老板指指凳子,莫詠雅也不推脫。
“問問什麽時候上路。”詠雅臉上淡淡的。
“沒辦法,唱完一個月咱們就走。我這幾天眼皮子跳得厲害。”姚老板說。
“豔紅這就要生了,不能耽擱個把月?”詠雅問:“清源城民風淳厚,也沒見他招惹什麽人。”
“我也想在一個地方多待些日子,我是讓他給吓怕了。前幾次不知道他這毛病,掙的錢光補被砸的東西都不夠。”姚老板一臉的無奈。
“這次沒見着什麽不穩重的,他也老老實實的。或許……”詠雅也不敢說的太滿,這個半道上自己找上門的人,讓人看不透。
“這麽好的本事,要是自重些。”姚老板笑一下:“要是樣樣齊全也落不到咱們手裏了,你說是不?”
詠雅無奈地點點頭。
“豔紅還有多少日子?”姚老板問。
“就這幾天了,身子沉得走路都難。”
姚老板心裏盤算着:“再待上半個月,諒他也做不出什麽事。你跟其他人說一聲,多盯着點。就是別讓他看出來。”
詠雅笑着說:“他那麽個玻璃心肝的,什麽事看不出來,就看他是不是想惹事。您不覺得,這次他本分得出奇?”
“嗯?”
“不是個沒心的。”
“春,委屈你了。”姚老板臉上帶些愧意。
“委屈啥,不就是個名嗎,再說詠雅比豔春好聽多了。”詠雅心裏的事了了,話也說的舒服:“能把肚子填飽才是大事。”
樂吟風的耳朵熱乎乎的,按娘的說法這是有人在說道自己了。眼見着馮老板和詠雅先後進了班主的房,猜也猜得出話裏話外的會挂帶到自己。
自己在這清源城裏可是夠安分的了,總不能讓人挺着大肚子跟自己逃打吧。樂吟風眼角掃到門邊撐開的油紙傘上,這還是來清源前唱戲的地方,女人送的。他記不住走過多少地方,就像記不住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都是些清白人家的媳婦、閨女,也不見得比戲班子裏的女人幹淨多少,他的臉上帶着刻薄的笑。那笑轉瞬即逝,看着門外細密的雨,臉陰沉下來。
這雨就像是那個女人綿密的眼淚,自己是從襁褓中就看厭了她的眼淚。出身是無法更改的事實,卻總是忌諱着,徒然地把短處交到別人手裏。又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尋常裏還要悲秋傷春的,人家本是無心的也成了有意。開始是對着所謂的良人哭,卧花眠柳的男人有幾個是有耐性的,娶她便是為了高興,哪成想是娶了個孟姜女。後來是對着自己哭,從嬰孩一直哭到十幾歲的少年。
“要不是有了你,娘用得着受這些氣。”
“要不是為了你,娘早就不想活了。”
“要不是你,我哪會讓人家指着鼻子排揎。”
“要不是你,……”
每天數十遍的為了你,那天也是下着雨。背陰的屋子裏顯得更加潮濕,她是讓自己捶着背,一邊抹淚一邊數落着:“要不是給你喂奶,我哪裏就落下這背疼的毛病。”
聽了十年了,忽然就問她:“要是沒了我,您會是什麽樣?”
她睜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就像是看一個可怕的東西,半晌說不出話來。
晚上,冒着雨離了家。只想擺脫那如同詛咒的“要不是你”。不見了自己,她便不會再為了誰活着,為了誰受苦。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大娘說的話有時候是有道理的。自己落腳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戲院,血脈裏有娘的記憶,那些繁複的唱念做打自己竟會無師自通。夜裏,自己在院子裏淺唱低吟,是走了眠的師傅發現了自己,當做寶貝樣地精心打磨。
初次登臺,唱出了滿堂紅。原是想把一班子人的衣食交給自己,沒想到金玉的外殼裏是些見不得人的肮髒物。總是有那麽多形形□的女子,跟着就是憤怒的丈夫、父兄和看熱鬧的鄉民,有着藝人操守的師傅終于把自己趕出了戲班。
一路走一路搭伴唱戲,一路地惹是生非。每進一個班子更一次名,都快忘了原本的名姓。大娘說的話也不都是對的,良家婦女未必比唱戲的本分。
姚班主跟馮老板續了半個月。
他穿的還是那件破舊的戲裝,兼素的戲聽得七零八落。
“聽柱子哥說,戲班跟馮老板續了半個月。”添喜小聲嘀咕着。
半個月,走了就不會來了,以前來過的戲班子不就是這樣嗎。兼素心裏有股無明業火,燒得她夜裏輾轉難眠。宋家娘子只覺得女兒越發的穩重起來,整日的坐在窗前繡着花,偶爾會出趟門,買些花線。
兼素聽添喜提過,戲班裏的人會在午飯後在戲院的後院裏練功、吊嗓。出了家門,挑揀着無人的巷子,偶爾從虛掩的門裏竄出的貓、狗也會吓一跳。
兼素是從後門進的院子,散落着幾個人,顯得無精打采。用手裏的包袱捂着突突直跳的胸口,忽的轉身欲走。
一只帶着涼意的手握住了兼素的手腕,擡頭對上有些邪佞的眼眸,把就要呼出口的驚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可是來找我的?”陰柔裏帶着些嘶啞,語氣裏有着明顯的不屑。
兼素的心落下來:“不,不是。”
“哦!?”那只手從兼素懷中把包袱抽出來,沒有絲毫的憐惜:“這是什麽?”白底藍花的布被他踩在腳下,那一襲衣衫順勢展開。
“不錯的繡工,我收下了。”不管兼素錯愕的表情,那人揚揚手中的衣衫施施然地向院裏走去。
兼素不敢再停留,向門外疾步走去。
“今晚我會穿着上臺,你來看。”那把嗓音裏帶着魅惑,滿意地看着倉皇而逃的背影。
夜裏,一襲新衣的柳夢梅沒有見到送衣的人。第二天、第三天……,離開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樂吟風迷惑了。
他竟然在清早出了門。走在石板的巷子裏,看着身邊的人忙忙碌碌,有着隔世的恍惚,日子是這樣過的嗎?
那邊的絲線鋪子外,低頭整理絲線的。
“你沒來。”
兼素驚恐的擡起頭,看着他。
“明天最後一場,來看。”說完後,轉身就走。
陽光漸漸熾熱,兼素卻覺得身上陣陣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