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浮生第 5 章 ☆、閨思

清源是北方棉布的集散地之一,有着來自四面八方的客商。宋家布莊在四周林立的商鋪間雖說不上是客似雲來,可也算興隆。老板宋存誠為人古板,做生意不取巧,做的都是回頭客的買賣。宋家娘子梅氏常年地喝着湯藥,難得有到店裏的時候。兩夫婦膝下空虛只得一女兼素,自小是嬌養的,宋老板跟娘子思量着等兼素大些時,招個可靠的女婿把鋪子交待了,兩人也就可以過兩年清淨日子了。

下午時分下了場不大不小的雨,從鋪子裏望出去,街上只有稀疏的幾個人撐着油紙傘匆匆走着。平日裏熱鬧的店堂靜了下來,宋老板坐在門邊的太師椅上,捧一把南泥小茶壺,看雨從望不到頭的地方不間斷地落下來,半晌湊到壺嘴上喝上一口茶。

櫃上小掌櫃王至常噼裏啪啦地打着算盤,趁着下雨無人時把帳算一算。宋老板很喜歡聽他撥弄算珠的聲音,竟象是與廊檐上滴落的雨水相互呼應着。想起與自家娘子的盤算,宋老板一發覺得熨帖。

至常家中兄弟五人,他排行正中,是個姥姥不愛舅舅不疼的,十歲上就被爹娘送到自家鋪子當學徒,虧得他機靈有眼色,原來的老掌櫃心裏喜歡他,把自家的一身本事都教授于他。老掌櫃辭櫃的時候向宋老板推薦了他,至常是整個清源城裏最年輕的掌櫃的。難的是,聰明歸聰明,他還頗對宋老板的脾性,兩人對做買賣的心得很多時候是不謀而合的。

王至常把賬目核算清楚了,收拾好賬本。見老板猶自捧着茶壺看雨,從店堂後面的茶爐上提出方開的熱水:“老板,添點水吧。”

宋老板身子坐正些,把茶壺交給他:“至常,晚上來家裏吃飯吧。素素娘說今晚給你包餃子吃。”

“哎!”至常清脆地答應着,“肯定是眉豆餡的。”

“你又知道了。”宋老板臉上是少有笑顏的,只是至常跟他的時間長了,從語氣裏就聽得出老板的喜怒。

“院裏的眉豆結了不少,老板娘今天讓我在胡屠子那裏割了新鮮五花肉,那不就是了。”至常把茶壺小心交到宋老板手裏。

“這雨一時半會的也停不下了,咱們今天早些關門,過陰天。”宋老板站起身:“燙一壺老酒,就着餃子,神仙日子了。”

“好來。”王至常也是高興的,吩咐這小夥計跟自己把門板收拾出來。

路盡頭,隐隐傳來吵嚷的人聲,小夥計忍不住出去探看。不一會,臉上喜滋滋地回來了。至常笑着問:“看了什麽野眼,這麽高興。”

小夥計不好意思地笑道:“來了一個戲班子,唱京戲的。”

至常朝宋存誠笑道:“老板,這下子,兼素要高興壞了。她最愛聽戲,上次去城裏,還托我捎過幾本戲詞來着。”

宋老板皺眉說道:“都是素素娘慣得沒樣,姑娘家緊要的是女紅家事,讀一些書平白地亂了心性,還讀什麽戲詞,以後再不許給她捎帶。”

至常知道老板也就是不對着女兒時發發威風,不以為意地笑着答應:“記住了。”

屋裏正說得熱鬧,一行人肩扛手提地從門外走過。只有一人手裏撐着把手繪工筆滿鋪牡丹油紙傘,身着湖綠暗紋的衣衫,清淩淩地站在臉帶疲色的人群中,顯得那麽紮眼。一邊的小夥計低聲嘟呶着:“是若水堂油紙傘坊的。”

王至常小聲說:“就你知道這些,平日裏對布匹也不見得這麽上心。”小夥計抿着嘴只管笑。

宋老板沒聽見兩人的話,他看着那人施施然地走過自家門前,毫不吝惜地把上好的絲鞋踏進積水裏,全不管雨水把有着精細繡紋的鞋面弄得污濁。本就不平的眉頭皺的更緊,這些人全不知道稼牆艱難。

宋家。

小夥計幫着家裏的老媽子把菜擺好,宋存誠指着身邊的座位讓王至常坐:“你坐好了,讓她們忙着。”

至常連忙攙着宋家娘子坐好,自己方才在宋存誠身邊坐下,兼素挨着母親坐。

“添喜,你也坐下吧。餃子讓常嫂自己張羅。”小夥計答應着湊過來。

都知道宋存誠不喜人在吃飯時說話,各人都不言聲。只有兼素不管父親的清規戒律,問道:“至常哥,今天下午你們見沒見一家戲班子進城?”

添喜小孩子心性,高興地說:“看見了,人不少。”

宋存誠咳嗽一聲,添喜吐吐舌頭,低頭吃飯。兼素轉向母親:“娘,咱們也去聽戲吧。聽人說這家戲班子唱得好。”

宋存誠盯着杯裏的酒:“不在家好好呆着,又上哪家聽得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兼素朝王至常撇撇嘴,不在乎地說:“戲院馮老板說的,請他們來費了好大勁。娘,去看一場。”

宋家娘子,笑着不說話。兼素把碗放到桌上,站起身噔噔地回房去了。

“她爹,你就喜歡招惹她。她想看就讓她看看,多大點事兒。也值得你們爺倆烏眉皂眼兒的。幸虧是至常他們倆,要別人還不尋思是趕人走啊。”宋家娘子說話聲音低低的,帶着性子裏的綿軟。

“有什麽好看的,今天見着那人就不像是好德行的。”

一桌的人都笑了,宋家娘子說:“你呀,他只要戲唱得好,管人家德不德行的,又不是要……”轉眼看到至常,話就斷了,添喜瞅瞅至常也笑了。

宋存誠聽着也笑了:“看吧,看吧。多少人慣着她,早晚得闖出禍來。”

雨下得不緊不慢的,王至常和添喜吃了飯,陪宋老板說了會話,結伴回店裏去了,晚上得有人守着門,添喜年紀小夜裏睡得沉,至常怕他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一直是兩個人住在店裏。

宋家娘子給丈夫添上茶:“難得的好孩子。”

“是啊。”

“兼素過了七月就滿十八了。”宋家娘子坐到桌邊:“雖說還想多留她些日子,總歸是不小了。”

“留什麽留,成了親不還是在這家裏住着。”

“也是,至常今年有二十四了,再拖可就不像樣了。”宋家娘子說:“就是不知道素素是個什麽心思。”

“她還能有什麽心思。這周邊鄰裏誰不誇至常,還有什麽好挑剔的。”宋老板喝口水:“就憑我看了幾十年的人了,能坑自己閨女。”

宋家娘子信服地點頭稱是。

屋裏的燈油沒了,兼素原本是出來拿燈油的。聽到爹娘提到自己,就在門邊站住了。站到屋裏熄了燈,兼素輕手輕腳地回自己房中。

從爹娘平日的話語舉動裏,兼素也多少知道些父母的心意。自己是獨養女兒,沒個兄弟支撐門戶,早晚是要招人進門的。王至常是一起長大的,打小就對自己好,比人家親生的兄長還有心。就像爹說的,自己也沒什麽好挑剔的。只是,心裏總有那麽一小塊地方的不安分,挑唆着自己。

兼素把油燈注滿,撐着腮,翻看至常從省城帶回來的戲詞。一本牡丹亭看了又看,總也不厭。書正翻到:沒亂裏春情難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婵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抛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腼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兼素,別熬眼了,睡吧。”母親的聲音打斷了兼素的冥想,怕娘啰嗦,她“噗”的吹熄了燈盞。

四下裏的家什沒在黑暗中,四鄰都睡下了,只聽着雨打在屋瓦上的聲響。兼素怔怔的聽了會兒,困意上來了,摸索着脫了外頭的大衣服,只剩湘色中衣。去年做的中衣,今年就覺得緊些了,明天還得跟娘到自家鋪子裏選塊好看的料子,做件新的。

沒多大功夫,兼素就睡着了。

夢裏有人淺唱低吟: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稍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厮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影影綽綽看出那人穿身淡月色衣衫,掩映在柳煙花影之間。

兼素緊趕着向前走,猛聽到母親在門外喚自己:“兼素,起來了嗎?”

帶些惱意,兼素應道:“就起。”嘴上答應着,身子卻不想動彈。心道‘這可真是:雨香雲片,才到夢兒邊。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潑新鮮俺的冷汗粘煎,閃的俺心悠步嚲,意軟鬟偏。不争多費盡神情,坐起誰忺?則待去眠。’暗罵自己真不害臊,這樣的戲詞也會用到自家身上,嘴角忍不住地翹起來。

“素素。”娘的聲音又起。

“知道了。”兼素懶懶地坐起身,手抱着膝蓋,把頭靠在膝頭轉臉去看窗戶,雨是早停了,一道鮮亮的陽光生生透過窗紙照進屋子裏,被窗棂隔成一道道的。

“素素,快些了。大姑娘家的,貪睡到這時辰,讓人笑話。”宋家娘子猶自在門外唠叨。

兼素應承着穿好衣服,開了門。

“晚上又看那些沒用的,費燈熬眼不說,早晨還起不來。”看兼素取水洗臉,宋家娘子埋怨着:“也就是你爹早早去鋪子裏了,要不又是事。快嫁人的年紀了,怎麽還是這麽憊懶。”

“誰說要嫁人的,我就在家一輩子了。”兼素把油亮的頭發梳成兩股大辮子垂在胸前。

“又說瘋話。”看着自家水靈靈的大姑娘,宋家娘子是越看越覺得好。

兼素想起夜裏的事:“娘,今天咱們到鋪子裏去吧。”

“為啥?”

“我的衣服都緊了,想挑好看的料子做幾身新衣裳。”兼素在母親面前轉着身子。

“我看看。”宋家娘子拉着女兒的手,左右打量:“是發身子了,有個大姑娘的樣。鋪子裏剛進的貨,今天咱娘倆先去挑挑。”

收拾完家裏,囑咐常嫂看好家,宋家母女出了門。路上見着有人手裏拿些紅紅綠綠的紙,兼素很是稀奇。

進到鋪子裏,吩咐添喜出去尋一張瞧瞧,添喜巴不得一聲,連跑帶颠地去了。王至常好脾氣的把兼素指着的夏布搬下來,讓她細細挑選。

“至常哥,那匹,就是紅色邊上那匹,我剛才指過的,你怎麽不給我拿下來?”

王至常笑着說:“我是想省些力氣,這匹布你絕對不會要。”

“我還沒仔細看呢。”兼素不服氣,王至常搖搖頭把布放到她面前。兼素湊向前一看,立時洩了氣,王至常說的不錯,這匹布擺在架子上和拿在手裏看是不一樣的,近看這種顏色兼素平日是不穿的。看女兒一臉的不自在,梅氏反倒高興。

“我回來了。”添喜手上抓一把花花綠綠的紙,興沖沖跑進來:“是戲院的戲單子,我跟發單子的柱子多要了幾張。”

兼素一聽是戲單,把剛剛的不自在馬上抛到了九霄雲外,伸手接過添喜手裏的戲單子,走到店堂光亮處看了起來。

目光落到牡丹亭三個字上就再也挪不開了,梅氏見女兒半晌不做聲問:“看到什麽了,這麽入神?”

“娘,帶我去看戲吧。”兼素放下手裏的戲單,拉着宋家娘子的衣袖央求。

梅氏按住兼素的手:“沒規矩,你當這是在家嘛。”王至常不以為意地收拾起擺滿櫃臺的布匹,添喜也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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