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玺非常詫異。聽這口氣,這仿佛就是自己方才竭力直谏不堪大任的子書向晚姑娘。可是她不是只有十五歲嗎?這般豐腴的身段,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身量,清純卻自有一番豔麗妩媚的長相……
他還是覺得她更像是父皇的妃嫔一些,抑或是哪家大人送來給他“開葷”的美人。能跑到這裏,也是本事不小,只是這般大膽,不知還能否有命出這朝陽殿,雖然她當真絕色……
可是當他看到她的眼睛的時候,一切評判審視都沒了存在的理由,他看得見她眼裏的愛和關切,毫不作僞的熟稔,毫不作僞的心疼。那雙黑白分明的雙眼明珠泣露,裏面有整整一個大千世界,而那整整一個大千世界裏,他是唯一的鮮活色彩。
“晚晚姐姐,得走了,我法力撐不住了。”
向晚帶着滿臉淚痕詫異地回過頭,問英招:“只有……這麽短的時間?”
英招滿面飛紅:“我,我法力低微,受的香火也太少……”
看她緊緊攙扶着陸玺,沒有任何松手的跡象,英招不得不一步上前,将她托起,帶着她飛到半空,一邊說道:“你沒辦法留在這裏的。我們必須要回去。”
又是一陣炫目的白光,他們已經回到了自在居的庭院當中,院子裏沒有她心心念念的人,只有他的雕像,碎了一地。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裏她是自己,不記得一切的自己,從前無二的自己。
那個世界裏的自己,見到了那個世界裏的陸玺。
她正吊兒郎當地自報家門,卻感覺有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下一刻手腕被死死抓住:“真的是你。”
“王,王爺,您,您幹什麽啊?”
他說:“這一次,不要再走了。有什麽苦衷,你只管告訴我,便是拼了我這條命,我也會護你周全。”
她面現尴尬,耳朵卻在發燙:“王爺您撒手,您認錯人了。”
他固執地搖頭:“就是你。你沒有穿那麽美的衣服,沒有那樣的絕色容顏,也沒有那樣的身段,可我知道,那就是你。”
夢裏的子書向晚以為他是把她當成了某個巫山神女的替代品。她縱使破衣爛衫吊兒郎當,卻有自己的驕傲,死也撐着不肯對他假以顏色。他卻一如既往,固執而深情。
而她的一顆心,其實早已淪陷。
那天她病了。喝了許多湯藥也不管用,高燒得糊塗。他一直在身邊陪着,端湯喂水換帕子擦身體……
昏迷中的少女抱住了少年的腰,露出平時繃得死死的依戀。
天雷地火,一發不可收。
她真正的第一次很疼,那天他很生氣,沒有經驗也沒有多少憐惜。
夢裏的自己幸運得多。他很疼她。
後來他對她那樣的百依百順,尋了機會放跑了所有人,一個也沒坑殺。
只是後來他的父皇身死,皇兄即位,本就對他頗多忌憚,借此緣由,誣賴他靠着五萬民夫造反,意欲除之而後快。
他們真的造反了,卻輸的一塌糊塗。
因為那五萬民夫真的走了,靠着零星幾個親兵,他們獨木難支,向晚父親得知,設法來救,卻是徒勞無功。
他們兩個,死死擁在一起,被淹沒在了朝廷大軍的箭雨下,化作一片血泥。
似乎好過如今,生死兩別離。
醒來的時候,枕邊一片透濕。
竟是十年不識情滋味了。
若伊又來了。
她一直不願看到這個女兒,便是因為她簡直是一尊瘟神。每次出現,必定伴随着什麽不好的消息和強硬到骨子裏的神喻。
此次也不例外。
她到底不再是當年無知無覺便判了自己父親死刑的嬰孩,說出這段神喻之前有微小的猶豫,卻還是不得不說:“逆神英招,違逆天命,永除神籍,毀去神像。逆賊陸玺造像,盡數碾碎,和成灰泥,抹在神殿臺階之上,萬人踩踏。”
天上有一道驚雷直劈而下,正劈在院內的英招身上,避無可避。英招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活靈活現威風凜凜的身子又變作了一尊陶俑,在驚雷之中碎了一地。
若伊看見母親眼裏的憤恨和不甘,屈辱的淚水盈滿眼眶,抓着床單的骨節泛白。
她明白了為什麽母親向來不喜歡自己。
向來不喜歡,一直不喜歡,永遠也無法喜歡。
若伊轉身走了出去,這一次,不敢再奢求一點愛。
老張是管倉庫的配貨員。
今天進來了兩袋灰料,說是抹地的。可是神殿的臺階結實得很,實在不需要再抹了。他打開袋子,伸手抓了一把。灰質細膩,色澤泛青,隐隐有珠光色。
這也太暴殄天物了,明明可以調成上好的釉料啊!
換上來的都是些什麽人啊!自以為懂點神文,拜了幾尊神,便什麽都懂什麽都會,可以發號施令了。
便是山主,他們的山主。夫婿死後,便再不理政務,只潛心修築神殿。現而今,神殿幾乎個個竣工,終于要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權力被徹底架空,形同軟禁了。
不老不死又怎樣?
老張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最後還是沒把這兩袋歸在灰料裏,而是與釉料放在了一起。想了想,灰料的缺還是要補上,便把釉料裏以次充好那兩袋拖了出來,放在了灰料堆中。
這樣的質量,也就是抹抹地了。
這些高高在上的神啊,給你要求這個,要求那個。要求有的時候能做到,有的時候不能做到,更有許多時候,純屬無理取鬧。
你不按着他的想法去做,他要大發雷霆。你按照他的想法做了,結果醜的可以,或者危如累卵,他一樣大發雷霆。
老張是個老頭子,不像那些小年輕那樣狂熱而虔誠。這種時候他少不得陽奉陰違一下,畢竟尊神們并沒有那個閑情逸致了解施工的所有細節,而他們在意的,也只是聽話這個态度,和好看這個結果而已。
沒問題,都可以做到。
只是從今往後的子子孫孫,都都要這樣瘋瘋癫癫地去給衆神做奴隸嗎?
老張跑到屋外角落,點起煙袋鍋,狠狠吸了一口,看着遠處磕長頭的長長人龍,一口煙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