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這是何苦呢,”大弟子李蘿,一個早熟的十二歲小女孩忍不住嘆息一聲,“神喻之女畢竟是山主的骨肉,再說與她好好相處,對山主有什麽壞處呢?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再挂心,向前看吧。”
向晚看着李蘿擔憂的臉,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什麽都沒有說。
英招倒是常常來,好端端一尊小神,後來竟然變成了向晚的寵物,騎着的時候像馬,趴在一旁撒嬌的時候像只大狗。
英招雖然懂人言,但是腦子不算好使,大約也就是個五六歲孩童的樣子,實在連一歲的若伊和三歲的羞羞也比不上。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這個紅藍色的大怪獸在向晚身邊撒歡打滾,和大家搶食。一兩天不見他,還怪想的慌的。
至于他們第一次出場的時候傳起來的謠言,信的人始終覺得有些貓膩,不信的人卻始終不信,不過沒有人敢亂傳了。
如此,過去了十年。
神廟建起了十八座,形成了一座哺神大陣。
其中所有祝禱之願力,經由大陣,全都可以反升上天,供給諸神。
這十年,建成學堂千百座,學習神文神典,神工神術。整個世界煥然一新,天下萬民井然有序。
一切為諸神服務,為乞得諸神收斂虎威,多些眷顧。
陸玺最不願看到的萬民為奴,在東陸整片地圖上徐徐展開。曾有過的人人平等的願景化為灰燼,曾最接近這一夢想的白山千城,成了真正的“聖城”,磕長頭參拜諸神的民衆繞滿了白山,一個接着一個。
那天,晴空萬裏。随着十八座主神廟的竣工,飲冰齋也面臨拆除的命運,圖稿都被封存在了神殿的地下室,而向晚和無數在飲冰齋工作生活了十年之久的學徒小吏,都收拾東西各回各家。
自在居空了十年,灑掃庭除,清理雜物,發掘出向晚早年的玉雕石雕木雕泥塑無數,其中居然有整整八幾十個陸玺的造像。
這是一個禁忌的名字,在白山,在整個東陸,都沒有人敢提起。
向晚還沒回家,大徒弟李蘿一如既往打頭陣,來為老師清理雜物。
說起來,當年十二歲的小姑娘今年已經二十二歲,嫁做人婦,倒是她的老師向晚,一如既往一張孩童臉,冷若冰霜,豔若桃李,十八歲的樣子。
只那雙眸子平靜淡漠,仿若看了千萬年的滄海桑田。
若伊神女也已十一歲,雖然發話的時候越來越少,卻絲毫不影響其地位,所到之處衆人匍匐跪接,凜然不可侵犯。
神喻之女住在神殿裏,并不搬回自在居。這一應的雕塑,居然沒有一個可以做主處理掉的人,除了她李蘿。
李蘿打算等師傅來再定奪,可是向晚的行李實在是多,有幾樣家具需要搬出去,眼見着這些擺在地中央實在是礙事,收起來又恐觸怒天顏,李蘿最終拍板,将向晚其他作品搬到神工學校供大家觀摩學習,将那些陸玺造像打碎毀掉,一則眼不見心不煩,二則免得觸怒諸神,再則免得再給她和神喻之女脆弱的關系點上一把火。便是老師怪罪,她也認了。
向晚踏進自在居的時候,其他雕塑已經被搬了個七七八八,陸玺的小像則多半已經被砸碎,一地的碎片觸目驚心。
“你在做什麽?”
向晚目眦欲裂,聲色俱厲。李蘿一屈膝跪在了她面前:“師傅,此等叛逆之像,實在是留不得啊!師傅可以罰弟子擅專之罪,可弟子害怕師傅不舍得動手,便只得代勞了!”
“大膽!”向晚怒視着李蘿,雙目幾乎噴出火來,“我的家事,用得着你來做主?李蘿啊李蘿,是不是我太寵你了,你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這話已經非常重了,李蘿眼裏有眼淚打轉,卻不肯屈服:“師傅,慎言慎行,舉頭三尺有神明,弟子實在擔心師傅安危啊!”
“滾!”向晚怒指門口:“門在那裏,你可以滾了。從今往後,我不想再看見你。”
李蘿抹了抹一下眼淚,再睜開的眼睛卻像從前那麽清明,只是多了許多難過:“弟子……遵命。”
以向晚的手藝,将這些造像修複并不算難,但她沒有動手,只是坐在院子中央,癡癡地望着一地碎片。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人敢靠近。良久,卻是英招跑進了院子,剛想撒歡向向晚跑去,卻是先看到了一地碎片,有些猶豫,最終振翅一飛,才來到向晚面前:“晚晚姐姐,怎麽了?”
向晚見是英招,擠出一個幹巴巴的笑容,摸了摸他的頭便沒有說話。英招卻說:“晚晚姐姐,你很想他嗎?”
向晚緩緩回過頭,有丁點的詫異,卻還是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站了起來,說:“走吧。”
英招并不理會她的顧左右而言他:“如果你真的想他,我可以帶你去看他。”
向晚後背一僵:“諸神要以儆效尤,他的屍身被留在隧州,無法收殓。你便是帶我去看了,又能怎樣?”
“我帶你去以前看他,”英招說,“帶你去以前他還活着的時候去看他。”
向晚猛地回過頭,一臉的不可置信。英招卻搖着尾巴撒嬌:“去不去?去不去?”
向晚心神巨震:“你說什麽?”
英招已經沖過來娴熟地馱起了她:“走,我帶你去。”
眼前倏然閃起一片白亮,英招帶着她飛身一躍,穿過了光幕,徑直來到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前。
那是大乾大都,皇宮裏百官朝會的朝陽殿。
英招放她下去,靜靜看着她走上前。
大殿裏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他的聲音。少年時略帶沙啞而磁性的嗓音,清越而堅定,與皇帝激烈地争辯,堅稱讓子書向晚,一個十五歲的少女主持修築皇陵的大工程實在是匪夷所思。
她看見皇帝扔出的硯臺,便是看着就很沉,看見少年應聲倒地,卻爬起來繼續争辯,她看見鮮血流了他一頭一臉,看見他依舊滿臉傲然。
這便是她愛的那個人。
這才是她愛的那個人。
她看見他摘下金冠,領命而去。墨發垂肩,面如冠玉。
他迎着她走來,為自己的所見而詫異。這是父皇的妃嫔嗎?為什麽跑到了前殿來,這不是她能來的地方啊?
正想到此處,眼前一陣眩暈,卻感到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格外堅定地攙住了自己,看見面前女子豔若桃花的臉龐上淚眼婆娑:“你這呆子,何苦如此?不就是修個皇陵,我不礙的。你要保重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