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沿着九曲十八彎,岔路繁多的野草小徑走了約摸半個時辰,終于見得幾處草廬。
怎麽看都與萬兩黃金不甚匹配,甚至有些寒酸的草廬。
但風中馥郁的藥香,卻又讓人覺得價值不可估量,便是吸上一口氣,靈臺都清明了幾分。
“蒼谷主,介不介意多一個半路出家還不怎麽通醫理的弟子?”素問突然問。
不等蒼術回答,木辭朝搶先問:“怎麽?打算留在這裏不走了?”
素問沒答話,目光落在遠處雲霧缭繞的山峰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安寧。
“茯苓谷層巒疊嶂,四季如春,繁花美景猶如仙境,恕我冒昧,這裏看上去和十二峰真有些像,往這裏一站,總覺着是回家了。”
蒼術短暫地愣了下,笑呵呵道:“你若願意留在這裏,我自然歡迎,素問,素問,這名字一聽可不就是我茯苓谷裏的弟子?你別嫌呆得枯燥乏味就行。”
“那便先謝過谷主!”素問扭頭看向蕭翎和虞子珩,一個瞬間,思緒萬千,“以前總想是生是死大家都要在一塊兒,現在又覺得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也說得通了,我留在地宮似乎也無甚用處,倒不如在這茯苓谷裏跟着神醫學學醫術,保不齊哪日便學有所成,也能救上幾個人呢!蕭翎啊,後頭的風風雨雨若我不再與你同行,你可會怪我?”
自素問失了內力,蕭翎便讓她留在地宮,可她卻不願,說自己本身在地獄,是蕭翎将她拉回了人間,便是死也要跟着她。
這好不容易想通了,蕭翎自然欣慰得很,“哪來這麽多風雨,你盡管待在這裏,只是你這急性子,別見天和老谷主吵得臉紅脖子粗就行。”
蒼術忙擺擺手,“那不能,我這般年紀了,還能跟她一個小姑娘一般見識?”
素問也道:“就是,我還能跟他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家計較不成?”
兩人對視一眼,皆哈哈大笑。
似乎是就這般說定了,木辭朝若有所思地看着素問,片刻朝蒼術一拱手問道:“蒼谷主,您看晚輩改個什麽名字合适?”
見他不解,又補充道:“您這谷中所有弟子的名字不都是一位藥材麽?您看我适合哪個?”
蒼術撚了撚胡須詫異道:“木公子也打算留在老夫這裏?”
木辭朝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重複起素問的話,“晚輩留在地宮似乎也無甚用處,倒不如在這茯苓谷裏學學醫術,保不齊哪日便學有所成,也能救上幾個人呢!哎,惡婆娘,你說可好?”
素問斂了笑叉着腰斜眼看他,“你湊什麽熱鬧?仇人那麽多,可別殃及了茯苓谷!”
蒼術又擺擺手,義正言辭,“不打緊不打緊,但行善事,我茯苓谷可誰都不怕!”
木辭朝翻翻眼皮對素問嗤道:“就你這一言不合逮着人就打的臭脾氣,谷裏的人哪個受得了?也就小爺心善,怕你一天不打架憋的慌,才想着勉為其難留下來陪你磨磨性子。”
素問果然橫眉豎目,罵罵咧咧,一點不叫人失望。
眼見這惡婆娘的拳頭就要揮到自己臉上,木辭朝迅速閃去長孫靖身側,指着那張焦急的臉道:“你可收斂一點,再鬧下去這小公子怕是要急哭了。”
蒼術聞言忙指着最南面那處藥廬對長孫靖道:“你小侄兒此時就在老夫院中,去吧,興許見了親人那孩子慢慢也就好起來了。”
長孫靖心頭焦急如焚,得了首肯拔足狂奔,到了院門前卻猶豫着沒敢往裏進,擡眼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長在院中東南角落的老槐樹,枝葉繁盛,綠意盎然,樹幹恐得兩個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住,像極了父王親手種下的那棵。
那秋千就挂在最下頭的枝幹上,一紫衣姑娘背對着他站在秋千前,恰将秋千上的人擋了個嚴實。
片刻,她提着裙擺蹲下,長孫靖終于看清了秋千上那孩子的容貌,不禁心頭一震,當真是小侄兒無憂!
深吸一口氣擡腳往裏走,嗓子卻緊得發不出聲音。
紫衣少女聽見動靜回頭,乍見生面孔明顯怔了怔,但見他緊盯着長孫無憂神色激動,眼圈發紅,便立時明白過來,“想來你就是這小娃娃的小叔叔了。”
這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明顯松了口氣,仿若看到了救星,笑眯眯道:“那這小娃娃便交給你了,我可就走啦!”
說完不等人回應擡腳就往院外跑,簡直一刻也不能多待,瞅見蒼術一張稚氣未脫的臉皺得跟苦瓜一樣:“外公啊,日後照看小孩子這種事,您還是交給師兄師姐他們吧,我真不擅長,您看,我自己都還是個半大孩子呢,自說自話一早上,嗓子都快冒煙了,結果忙活半天,那小娃娃愣沒看我一眼!”
蒼術白了這紫衣小姑娘一眼,哼道:“我這茯苓谷裏除了你哪個得空?也就你整天游手好閑,不學無術,不安排你,我安排誰去?”
小姑娘本來是想撒撒嬌尋求些安慰,卻沒料到外公竟當着一衆客人的面這般訓斥自己,頓時尴尬不已,扯了扯蒼術的袖子沮喪道:“有外人在呢,好歹給我留點兒面子!”
蒼術哼得更響了,“怎的?我還說錯了?都被你娘給慣壞了!”
話音落地,那小姑娘當真嘴巴一扁,哭喊着找娘去了,“阿娘,咱家這臭老頭兒又罵我,整天就知道罵我,改天我一定要毒啞他!”
蒼術一聽精神抖擻,叉着腰高喝:“毒啞我?!你若真有這本事,我這谷主之位便讓給你!”
不想小姑娘也來了勁,轉身叉着腰比他吼得更大聲,“這可是你說的,咱們走着瞧!哼!”
說完,撅着嘴巴做了個鬼臉一溜煙兒跑遠。
蒼術無奈地搖搖頭,“見笑,見笑,那是我小外孫女兒,谷裏屬她年紀最小,平日裏被大家夥兒給慣壞了!”
“我倒覺得她可愛率真的很吶!”蕭翎收回目光,戲谑地看着蒼術,“蒼老頭兒,我覺着你以後得小心了,後生可畏,保不齊哪天真就被她毒啞喽!”
蒼術一聽哈哈大笑起來,想起什麽往院裏瞅了眼,忙捂着嘴止笑,“若真如此,那也算她本事,話說醫毒不分家,我這衣缽後繼有人,高興都來不及!”
一夥人步入院中,見那孩子始終呆坐着,一動也不動,長孫靖則蹲在他跟前,一眼不錯地看着他默默流淚。
眼下的情景,誰也不知該安慰些什麽合适。
好半晌兒過去,蒼術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長孫靖的肩膀,“孩子,你同他說說話,他年紀太小,驚吓過度才暫時封閉了內心,但你從小看着他長大,是他最親的人,你的聲音他當是分辨得出來的。”
長孫靖回頭看了蒼術一眼,慈祥的老人家正笑着對他點頭,許是有天下第一神醫在側,心底竟突然就安穩了些,他抹了把臉,握住小侄兒稚嫩瘦弱的肩膀,努力擠出往常那樣的笑容,最後輕聲喚道:“無憂?”
“無憂,我是小叔叔,小叔叔來看你了。”
“無憂,我真的是小叔叔,有小叔叔在,不會再讓壞人欺負你,你擡頭看看小叔叔,好不好?”
起初那孩子依舊全無反應,如此反複呼喊了好些遍,才一點一點擡起眼皮,空洞的眼神定在長孫靖臉上。
見此,大家都凝神看着他,許久過去,那雙灰暗的眼睛一點點有了光彩,未幾,嘴巴一扁撲進長孫靖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孩子哭了,一衆人揪着的心卻是放松了下來。
蒼術更是捏着花白的胡須欣慰地笑起來,“成了成了,這孩子的神智總算是恢複了,我就說吧,見着親人一準兒就好了呢!總算沒砸我茯苓谷的招牌!”
長孫靖從未見自己這侄兒這般撕心裂肺地哭過,想想不久前,自己也還是天權王府無憂無慮的小少爺,如今卻是家破人亡,親人在側,也想放聲痛哭一場。
可自己是小叔叔啊。
咬着牙齒忍了許久終将嗓子口那股酸澀吞了回去,拍着小侄兒的背輕聲細哄,直至哭得累極,長孫無憂歪着腦袋睡去,他才壓抑地哭了幾聲。
值酷夏,待谷中太陽西沉,風中也帶着一絲涼。
瞧着長孫無憂腦門兒上哭出的汗,蕭翎提醒道:“無憂身體才恢複,抱進屋裏睡吧,別再着了風。”
蒼術也道:“是了,是了,趕緊弄進去,他這口氣憋到現在,好不容易發洩出來,我估摸着得睡到明天。”
安頓好小侄子,從裏間出來,素問和木辭朝已不在院中,蕭翎、虞子珩各自靠在門邊,聞晚歌、襲鶴齡跟着蒼術擺弄架子上的藥材,時不時虛心請教幾句。
瞧見他出來又都停下手裏的動作,蕭翎和虞子珩也一道轉身。
路過二人身邊時,長孫靖腳步微微一頓,然後徑直走向蒼術面前,撲通跪下,“多謝谷主救了我侄兒,晚輩定當牛做馬以報深恩!”
蒼術趕緊将人拽起,笑道:“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禮,老夫是個醫者,治病救人實屬本分,再說,也非我一人之功勞,你那小侄兒渾身骨頭斷了一大半兒,還中了劇毒,若不是虞小友及時把他救起來,又為他護住心脈,老夫恐也無力回天吶!那斷崖中的瘴毒常人可遭不住,虞小友自己尚在我這谷中調養了好些天才恢複!”
長孫靖聽完神色驀地一僵,好半晌兒才看向虞子珩,啞聲道:“你之前為何不告訴我?”
虞子珩暗自嘆口氣,那日天權王被滅族時,他也在外頭看着,得知王妃帶着幼子出逃便一路追過去,卻只看到那可憐的母親抱着孩子跳下了斷崖,也是那孩子造化大,被一塊凸起的岩石擋住,又被母親牢牢護在懷裏。
“他當時就剩半口氣,不知能否救活。”
是呢,若給了希望,最終卻叫人失望,何嘗不是又一個巨大的打擊。
好在小侄兒頑強地活了下來,長孫靖慶幸地想。
“那我嫂嫂……”
虞子珩眸子暗了一瞬,“抱歉,她當時已沒了生機,你小侄兒危在旦夕,我只能先将他帶上來。”
等幾日後他再返回時,那可憐之人屍身已被瘴毒腐蝕殆盡。
長孫靖慢慢蹲下去,捂着臉像是在哭,許久才道:“你不知道,那晚我沒殺你是因為我知道你還不能死,後來我之所以留在襲家堡跟你學功夫,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憑自己的本事殺了你,哪怕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