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孩子們都已經睡下。謝婉言捧着一個雕花的木匣子走進卧室,陸慎行笑道:“怎麽把你的寶貝請出來了?”
謝婉言把匣子交給陸慎行:“這是屬于你的,慎行。”
“婉言,你真的決定交給我?”陸慎行确認。
“我已經保管了五十年,也內疚了五十年,如今都交給你了。”謝婉言說。
陸慎行朝婉言伸出手:“來。”
婉言握住慎行的手,在他身邊坐下來:“不想打開看看嗎?裏面是你曾經的一段記憶,或許是一輩子最美好的記憶。”
陸慎行指着額頭,笑道:“記憶是在這裏,而不是在匣子裏。”
“你什麽時候記起來的。”婉言嘆口氣問道。
陸慎行默想片刻後回答:“是在宜言給我做過整形手術之後,很奇怪,一下子所有的東西都記起來了。你呢,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我不是君默的?”
“這你也知道?”婉言笑,“你比我狡猾的多。”
“宜言在的時候不總說你笨。”慎行笑道。
“見到你不久就知道了。”謝婉言回憶,“我單相思了那麽些年,怎麽會分不出你跟他?”
“為什麽不揭穿?”陸慎行問,兩人像是在說着別人的故事或者是在讨論一本書、一場電影。
謝婉言看着陸慎行,手撫摸他臉上深深的皺紋:“你快活不了了,我害怕他們知道你不是君默就不再想辦法救你。誰讓你跟他有一樣的臉呢,明知道不是他,還是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有同樣面龐的你去死。”
“又為了這張臉,就嫁了。”陸慎行問。
“不全是,你跟君默有很大的不同,我不會傻到拿你來替代他。”婉言笑道,“我有時候也不傻,事實證明我的賭注下贏了。”
“我給了你想要的?”
“是。”謝婉言颔首,“那麽你又為什麽要娶我。”
“是在沒有記憶之前先就讓你進到這裏。”陸慎行拉着婉言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等到想起一切的時候,似乎有些晚了。”
“這些信,我看了很多遍,從一開始很排斥她,但是随着時間的流逝感情在一點點的轉變。”婉言打開匣子,當年君默悉心裱糊的信箋已經泛黃,“我開始把她看作是親戚家的女孩,後來把她成了我的小妹妹,有了安妮我覺得她就像是我的另一個孩子,如今年紀大了,她在我的印象裏還是那個小姑娘,倒成了我的孫女一樣。”
“是啊。”
“她在信裏并不常提到你,大多數時候她是以母親的語氣在同君默說話。像個唠叨的小母親,我不信當年君默沒有看出來。”婉言把信攤在膝上與陸慎行并頭看着。
“是君默自欺欺人,那個時候接到家信總是朝着好的方向去想。”陸慎行微笑,“君默,他喜歡蓮實。”
“你覺得蓮實喜歡君默嗎?”婉言朝慎行皺皺鼻頭,“說實話,雖然可能會傷自尊。”
“信是你看的,我怎麽知道。”陸慎行悻悻地說。
謝婉言拿出一封信,細細地看起來:“我看不出來,你知道我的國文底子并不太好。你自己看。”
陸慎行将信收好,關上匣子:“這不是寫給我的,留給君默看吧。”
“想回去看看嗎?”婉言問。
陸慎行沉默許久:“老大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想見的人有的已經不在了,活着的也是雞皮鶴發,見了面鼻子眼淚外加口涎,還是不見了。能知道彼此的消息就夠了。”
“今天的年輕人給你帶來了什麽消息?”婉言靠在慎行的肩頭。
“故人有後。”陸慎行說。
“他什麽時候會再來?”
“不知道,他還年輕,不知道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等,或許會令他抱憾終身也不一定。”陸慎行玩笑地說。
“他還會帶給你什麽消息?”
“活着或是死去。”陸慎行楠楠地說,“他說要回去帶些東西。其實,身外的東西已經不重要了。”
“不錯啊,就是為了等着見他一面,我們兩個老家夥也要拼命吊着這口氣。”婉言笑道,“想睡嗎?”
陸慎行說:“給了這麽強的刺激,還睡得着嗎?”
“想不想喝一杯?”謝婉言笑道,“蓮實的信裏提起過你很喜歡喝一杯,只是君默滴酒不沾,這些年苦了你了。”
結婚紀念日的第二天,謝婉言在陸慎行的懷中安然長逝。
宋知其第二次拜訪陸慎行時,他已經不能起床,正如婉言所說,他在吊着一口氣等待着家鄉親人的消息。
看到用着呼吸機的老人,宋知其不知道該不該把真想告訴他。
陸懷棠安慰道:“有什麽話盡管說,我父親能活到今天就是為了聽你帶來的消息,有什麽就說什麽,已經沒有什麽事是他不能承受的。”
或許是懷棠神職人員的服飾給了宋知其莫大的安慰,他定定心神,從随身的旅行包裏取出一只古老的首飾盒,陸慎行的眼神一亮,懷中幫他把呼吸面罩拿開,宋知其把盒子交給懷棠,懷棠捧到父親面前。
“這是——我母親的首飾盒。”陸慎行顫巍巍地伸出手,懷棠急忙把他的手放到盒子上,他觸摸着盒上已經缺損的花紋,眼前浮現出福貞溫柔的笑臉,他記得是她溫暖的手呵護着自己走過童年、少年直到她的眼睛再也不能看着自己。
“裏面有一封信,是寫給老先生您的。”宋知其提醒衆人。
懷中從盒子中取出信,信封上寫着陸嘉禾親啓的字樣,時間讓墨跡漸漸退色,但是無損它的秀美。
“這就是我說過的簪花小楷,小時候你們都練過。”陸慎行微笑道,那個與他一起練字的少年如今在哪裏。
懷中小心展開薄脆的紙張。
嘉禾:
不知你身在何處,一切可安好?一別多年再無片言只語,令人挂懷。家中多有變故,恐相見無期,現将母親生前所托記載于此,冀他年輾轉君手,得聞殷殷慈語,不致令辜負泉下人所托,無顏相見。
君母為臨水人氏,母家姓張,諱清芬。君父為東川人氏,姓陸,諱榮恒。
陸慎行深深地嘆口氣,自己模糊的記憶裏一直有着另一個女人的身影,那是自己親生母親留在生命裏的印記。只是蓮實所說的父親,他已經毫無記憶。自己與君默一直被視為雙生,是兩兄弟長得都像父親的緣故。
懷中看着信,有一霎的恍惚,不知道該不該讀給父親聽,最終他決定照着信讀。
嘉禾,我想我或許會令娘失望了,于身世一事,我不能對你撒謊。娘的原話是,你與君默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君母清芬與父親因不能細說的緣故身懷有孕後,又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嫁與陸先生。陸先生一直待你如同親生。
陸慎行點點頭,這樣才說的過去。
君父——陸先生與君母相繼離世,托孤與梁家,為不致招人口舌遂謊稱與君默為雙生兄弟。
另有銀票兩張,地契一張,系君母臨行所遺。而今,兩物皆無實用,留君權作紀念。
信念完後,陸慎行陷入沉沉地回憶之中,一張張面孔從眼前劃過:模糊的生母、寬厚的母親、父親、二叔、君默、蓮實,還有很多很多的人。慎行沿着來時的路一路撿拾自己在塵世的腳印。
“他們都還活着嗎?”就在衆人以為他已經昏睡過去時,陸慎行緩緩地開口問道。
宋知其連忙向前,俯身在老先生身旁說:“他們都不在了,相隔不到半年,他們合葬在臨水的義舍,已經很多年了。”
“他們可有後人?”陸慎行問。
“沒有。梁太太早産出現大出血,因為當時醫療條件很差,沒有能凝血的藥。”宋知其思忖着說。
“君默呢?”
“他,據說是服食了一種有毒的中藥。”宋知其不太肯定,這一節太過離奇,讓人難以深信。陸慎行胸口起伏大起來,君默如同二叔一般的情重。
“這是什麽?”懷棠取出盒中幾片生鏽的鐵片。
宋知其說:“是在梁先生骨灰中發現的。”
“是君默身體裏的彈片。”陸慎行伸出手,懷棠将彈片放到父親手中,陸慎行用力握住,想要從這些來自君默身體裏的鐵片與他親近片刻。
陸慎行的墓前,陸懷中交給宋知其一只雕花的木匣子:“宋先生,您帶來的東西已經按照父親的意思葬在他的身邊。這只還需麻煩宋先生帶回臨水,與叔叔嬸嬸同葬。”
宋知其點頭:“我一定辦好。”
“多謝了。”朝宋知其微微彎下腰,宋知其慌忙還禮。
“您,您和家裏人不想回去看看嗎?”
陸懷中搖搖頭:“現在不,或許将來會回去。”
電話裏,安琪問:“他去了?”
宋知其說:“嗯。”
一聲嘆息後,電話“嗒”地斷了。
十年後,臨水。
虎頭已經看不清墓碑上的字跡,他的耳朵也不太好使了。蓮實墓前的年輕人已經站了很久。
“你是誰?”虎頭問,“認識他們?”
他的聲音很含糊,凱文聽不太懂。他大聲問道:“這是梁君默的墓嗎?”
停下手裏拔草的動作,虎頭擡起頭:“你怎麽知道?”
“我是專門從國外來看他們的。”凱文的中文有限,墓碑上的字已經被風雨剝蝕殆盡。
“是啊。他跟蓮實葬在一處了,他的裏面埋着她的,再也分不清了。”虎頭想到什麽,他問:“你姓什麽?”
凱文很清楚地回答:“我的外公姓陸,梁君默是他的弟弟。”
虎頭的喉嚨裏呼呼作響,他對着蓮實的墓碑說:“是你在撒謊,他不是陸嘉禾。”
凱文好奇地問:“您是什麽人?”
虎頭呵呵地笑着,說:“我是個守墓的,守着她的墓贖自己的罪過。”
凱文知道這将又是一個漫長的故事,可是自己沒有時間聽他講了。本來,每天都會有很多的故事在消失。
上海。來自歐洲的鋼琴家為聽衆奉上一場高品質的演奏。
典雅的舞臺,燈光漸漸暗下來,一束光打在鋼琴家的身上,他安靜地開口:“我的外公是個中國人,他來自一個很小的地方——臨水。小時候,他給我講很多關于水的中國詩和故事,在他的描述中,中國的水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水是不一樣的,特別是他家鄉的水。這次來到中國,我先到的地方就是臨水,我看到了外公的三條河:翡翠、琉璃、珠珰,大家不要笑,我讀得不标準,但是河的名字本身是很美的。”凱文等待大家安靜下來,“我看到了外公說過的那座建在珠珰河上,開着半院荷花的小院。說實話,沒有外公講的好看。但是,離開的時候我忽然領悟,外公的臨水不是臨水,它是彼得潘的無憂島,或許在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臨水,在那裏花不會謝,水不會幹涸,人不會老去。最後一曲《河》,給我的外公,給所有的人。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