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實。”君默喚道，“打起精神來，你不能睡着了。”
趴在君默背上的蓮實輕輕地說：“我困了。”
這樣說話君默是不知道的，他焦急地說：“你要是還醒着，讓我知道。”他能感覺得到蓮實身體裏流出的血湮透了自己的棉衣。
蓮實輕笑着把頭靠向君默的臉頰，咬住了君默的耳珠，君默心下安慰，說道：“這種時候了，還淘氣。”
蓮實伏在君默的耳邊，絮叨着：“你得多吃些飯了，都不知道身上淨是些骨頭硌人。從明天開始每頓要吃三碗飯……”
君默雖然聽不見但是能感覺蓮實呼出的氣息，她呼出的氣息越來越弱，君默的心裏越來越着急，想把腳步加快些，但是雪積得太厚，一腳踩下去直沒到膝蓋處。
臨水新建的醫院在梁家老宅的東面，梁君默敲開醫院大門的時候，驚喜地發現值班的是安琪。把蓮實安頓到急診室，君默不等安琪發問，就把蓮實的情況簡明扼要地作了說明。
醫院本來就是剛剛建成，人手不足，各科室尚不完善。安琪上次離家是專門到省立醫院婦産科進修了半年多，這種情況也是第一次遇到。定定心神，安排護士先進行輸血，安琪帶着值班護士做手術準備。
血不停地從蓮實身體裏流出來，她的臉色愈來愈蒼白，君默緊緊握着她的手，輕聲喚着蓮實的名字。
“蓮實，醒醒，不能睡。”君默伸手把她臉上的一縷發絲撫到耳後，反複摩挲着蓮實的臉頰。
“今天可是大年夜，明兒一早二叔還等着咱們拜年磕頭。他和康大叔都喜歡你釀的酒，約好了初一開壇子陳釀樂呵樂呵，你要是貪睡起晚了，他們會笑話咱們的。”君默吶吶地說着話，“蓮實，你不能睡着了。”
“你真吵。”蓮實強睜開眼睛，嘴唇微微蠕動。
君默見她睜開眼睛，雖然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也稍稍舒了口氣，他查看蓮實的身體，血流的速度似乎慢了下來。
安琪拍拍梁君默的肩膀，伸手遞給君默一張紙。
君默看過後臉色蒼白如雪，他問道：“沒有可以凝血的藥嗎？”
安琪搖搖頭。
手術室裏，君默攥着蓮實的手，緊張地盯着安琪手中的手術刀。
“安醫生。”蓮實的聲音很微弱。
“嗯。”安琪應道，“感覺怎麽樣？”
“安醫生，我放不下的是君默，把他一個人留下來該怎麽辦。”蓮實喘口氣，“他雖然看起來沉穩持重，萬事能擔當的樣，那就是個樣子罷了。”
安琪安慰道：“說的什麽話，不相信我的醫術。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咱們止住血，休養幾天就好了。”
“一開始你們操操心多顧着他些，過段日子等他想明白了，就好了。時間不會很長，他是個通情達理的。”蓮實充耳不聞安琪的安慰，喘口氣歇一歇，接着說下去，“将來，幫他續個好女人，性子要綿軟，要緊的是能認得些字。他的頭隔三岔五的疼，疼的時候也會發發脾氣，他發脾氣不是對人，是對着自己，要是見他悶悶地懶怠着就是又疼上了，讓着他些，等他好了對你會加倍的好……”
安琪強忍着淚水，手微微顫抖：“蓮實，他要的是你，為了他你也得挺過去。”
蓮實聲音更加微弱：“我不成了，安醫生，我沒見過我娘，可是我知道那邊跟我爹一起來接我的是她……”
“蓮實。”君默緊握住蓮實緩緩滑落的手，他看向安琪，安琪慢慢放下手中的器械。
天還未亮，就有鞭炮聲響起來。安琪坐在桌前呆呆地看着桌面，身上沾染蓮實鮮血的手術服也沒有換。值班護士勸不動她，只得把電話打給了宋維峥。
宋維峥坐到安琪對面，兩人隔着桌子默默相對。
“你怎麽來了？”安琪開口，聲音黯啞。
宋維峥說：“醫生不是神，總有些病人你救不了。要是每次你都這樣，這醫生你趁早別當了。”
安琪垂下雙肩：“你說得對，我不想再當醫生。先是寒芳，現在我還會做夢夢到當時的情形。接着是蓮實，她是那麽舍不得梁君默，想要活下去，我還是無能為力。不就是生個孩子嗎，世上的人都是母親生的，為什麽她們就過不了這個坎。”
“你已經盡力了。”宋維峥試着開解她。
安琪搖搖頭：“盡力是不夠的，做醫生不能僅僅憑着盡力塞責，醫德之外更要有醫術。是我庸醫誤人。”
“安琪。”宋維峥喚道。
“去看看梁君默吧。”安琪站起身，一夜未睡加之神思煩亂，身子搖搖欲，宋維峥緊忙将她扶好，“先回去休息休息，我已經讓蕭山通知了梁君默的叔叔。”
“不用，蓮實走的時候，囑咐要多顧着他點……”安琪堅持着。
宋維峥失聲說道：“你難道就為了別人的囑咐活着嗎？你也是個人，多想想自己并沒有對不起人。”
“維峥。”安琪有些吃驚地看着宋維峥，自認識他，包括兩人結婚以來的日子裏，就沒見他對自己大聲說過話。
“算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梁君默。”宋維峥暗惱自己。
梁秉仁站在門邊，安琪和宋維峥悄聲問：“梁老先生？”
梁秉仁轉頭向兩人颔首，老人臉上的神色甚是凄涼：“多謝兩位知會。”
宋維峥說：“他，還好吧？”
梁秉仁朝着屋內點點頭：“那就是他的命，命都沒了，還能好嗎。”
安琪與宋維峥相視無言，只見梁君默俯身看着床上的蓮實，一手握着蓮實的手，一手停在蓮實鬓邊，泥胎木雕一般。
宋維峥離開後，安琪向梁秉仁交待蓮實的囑咐：“蓮實一直對他放心不下，看這樣子也确實讓人擔心。”
小院裏擠滿了人卻是靜悄悄的，沒有人發出聲響。
日影緩慢地從小院的一端移到另一端，老周掌櫃小聲問：“梁老弟，這是？”
“今日下不了就明日吧。”梁秉仁說。
周掌櫃說：“要是明日也不行？”
“那就後天。”梁秉仁說得截當，君默的心情他感同身受，規矩習俗雖大，也大不過人情。
周掌櫃搖搖頭，梁秉仁是出了名的性情中人，如今情形下，自然不會拂了侄兒的意。他只得踱到院子裏，對衆人小聲解說，大家悄悄說幾句話就散了。周掌櫃又回到屋裏，陪着梁秉仁枯坐。
君默對外面的事情毫不放在心上，他拒絕讓別人碰觸蓮實的身體。他用手巾仔細地擦拭過蓮實的身體，緩慢輕柔，像是怕弄醒了熟睡的蓮實。
“冷嗎，我很快就好。”君默喃喃地說，取過疊放在床邊小幾上的衣物，“咱們把衣服穿好了。”
梁秉仁推門進屋裏時，君默正在給蓮實畫眉，晚陽溫暖的光照在蓮實的面龐上，讓梁秉仁有剎那間的錯覺。
“二叔，稍等，我這就好。”君默收起蓮實的梳妝匣子。
周掌櫃的招呼着鄉鄰準備上山安葬。誰知剛一出門，一行人就被人攔住了。
“怎麽不走了？”周掌櫃向前問道，眼看着日已西斜，山上的路并不好走。
來人客氣地說：“老人家，為節約耕地，國家提倡火葬了。您看，能不能支持一下我們的工作。”他指指停在路邊的車，“我們把車都開來了。”
周掌櫃的心裏咯噔一下，看君默今日的舉動，怕是難辦。他急忙走到君默身邊，忽然想起君默聽不見，一時沒了主意。
梁秉仁問明了，轉身在君默手掌上寫着字。周掌櫃見他很快地點點頭，竟是同意了。一行人幫忙把棺木擡到車上，梁秉仁向大家拱拱手，說道：“各位請回吧，我跟君默一起就行了，多謝各位，請回吧。”
夜深了，冬日的夜是靜悄悄的，君默的世界裏更加寂靜，他懷中抱着一只精致的細瓷壇子斜靠在床架上。屋裏冷冰冰的如同冰窖，他伸手扯過床上的棉被将壇子包了起來。
一連數日，梁君默抱着蓮實的骨灰，不吃不喝如同行屍走肉。梁秉仁試圖勸解，無奈他對梁秉仁所寫的一概不看。梁秉仁怕出意外，陪着梁君默住下來。正束手無措時，康延年不請自到。
“老康，你給想想辦法。”梁秉仁急道。
康延年問：“幾天了一直就這樣？”
“就這個樣。”梁秉仁老淚忍不住落下來。
“有其叔必有其侄。”康延年自語，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老兄，咱們得用硬的了。”
梁秉仁說：“管用就行。”
看着昏睡中的梁君默，梁秉仁有些擔心：“老康，你多時不行醫了，不會紮錯了？”
“錯是不會錯。不過，我恐怕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康延年說，“人要是一心尋死，大羅神仙也是無方。”
梁秉仁好勸歹說，君默終于答應讓蓮實入土為安，為了能照看君默，梁秉仁堅持将蓮實葬在了義舍，君默也就在義舍住了下來。
出乎梁秉仁與康延年的意料，一個月後君默開始接診了。
“老康，我怎麽總覺得不太踏實。”梁秉仁看着忙碌的君默，心中不安。
康延年勸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多上心點，我也看着不太對勁兒。”
“唉，我倒希望他喝得爛醉，混噩噩，好歹是常人常情。”梁秉仁說，“我給你看的方子，沒什麽岔子吧？”
康延年搖頭：“是對症的藥，他自己開的？”
“他自己開的，按時服藥、吃飯、睡覺，夜裏走眠倒是常有。”梁君默說。
康延年寬慰道：“或許是想通了也不說不定，君默是讀過書、見過大世面的人，雖然情重也不至于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
“但願吧，他是會擡着棺材上書的。”梁秉仁的話讓康延年摸不着頭腦。
梁君默規規矩矩地過着日子，最近，梁君默明顯精神不濟，晚上睡得早，第二天還醒不來，都是靠二叔來叫才能醒過來。梁秉仁只道是前些日子耗了太多心神的緣故，經常是臨近中午才會喚醒他。
君默在一方素箋上計算着日子：“蓮實，就快了。”
康延年見門外等着看病的人，問：“怎麽，君默還沒起？”
梁秉仁說：“沒呢。”
“這都中午了，還睡？”康延年說。
“我去看看，平日裏這時候也該醒了。”梁秉仁起身進來君默的房間。
康延年等半晌不見梁秉仁回來，心知不妙。
“老康，我說的沒錯。”梁秉仁說，“他是一早就打好注意了，是我看得緊了，他才想出這一招來。”
康延年端起君默床頭的藥碗，湊到鼻端，淡淡的香氣讓他了然，本來是一味平平的藥，加到君默的方子裏就成了慢性毒藥。
從君默的骨灰裏，梁秉仁取出幾片彈片放到蓮實的首飾匣子裏，這首飾匣子是君默從家裏帶到義舍的，裏面有一封蓮實寫給嘉禾的信。
“就這麽走了？”安琪問。
“就這麽走了。”宋維峥說，安琪伸手撫摸着石碑上的兩個名字：梁君默玉蓮實。
“以前總覺得陸嘉禾耿介，遇事不轉圜，梁君默溫潤謙和，對人對事多有忍讓。”宋維峥直起身，“或許，這都不過是表象。”
安琪沉思良久，忽然問：“你說，會不會咱們都弄錯了。”
“錯什麽？”
安琪思量着：“這裏的真的是陸嘉禾？”
“怎麽會？”
“我的意思是，或許是更早以前，在咱們認識陸嘉禾之前，他與梁君默就已經交換了身份。”
宋維峥問：“這又有什麽關系，不管叫什麽名字，咱們認識的還是那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