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寂無人聲,唯有廊檐下紅泥火爐上擱着的藥罐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屋門上懸挂着厚厚的棉簾子。天上飄着細細的雪粒子,雪雖不大,備不住一連幾日的下不停,地上已經積起了厚厚的一層,天地之間唯剩純白一色,盛衰、黑白、新舊、美醜都掩映其中。
蓮實坐在床邊做着針線,不時擡頭看一眼床上熟睡的小人兒。
“燒退了嗎?”梁君默悄悄地走近,邊問邊伸手試探小兒的額頭。
蓮實小聲回道:“退了,睡得安穩。”
“那就好,爐上的藥還熬着呢,等醒了給他喝下去,也就差不多了。”兩人一起俯身看着床上的孩子。
“這孩子長得真好,就是不太像安醫生。”蓮實悄聲說,“像爹吧。”
梁君默掖掖孩子的被角,在蓮實手上寫道:這不是安醫生的孩子。
蓮實寫在君默的手心:那他是?
是宋維峥與第一位妻子的。君默寫道。
蓮實寫道:是去世了嗎?
君默寫道:是的。安醫生與孩子的母親是至交好友,母親放不下丈夫孩子,臨終時将他們托付給了安醫生。
蓮實想起安琪幾次來小院會在望着君默的時候走神,眼中有着探詢和分辨。她問道:“安醫生心裏可是有人?”
君默盯着她的雙唇,悄聲說:“有過。”
“不,是一直都有吧。”蓮實嘆口氣,淡淡地說,“是嘉禾。”
梁君默颔首道:“是。”
“要是嘉禾哥在就好了。”蓮實說。
“嘉禾在也不會不同,安醫生心裏有他,他心裏卻未必有安醫生。”君默苦笑着說。
蓮實聞言目光微動,想起往日種種。若是嘉禾在,如今自己又在誰邊呢?一向就知道自己的将來是安排給了嘉禾,有着父母之命,何況心裏并不讨厭嘉禾,幾年來的等待也是為了嘉禾,只是世事如棋局半點不由人,等來的良人卻成了君默。與嘉禾的日子該是什麽樣的?蓮實料不到自己竟然有些排斥這樣的念頭。
床上的小人兒睜開眼睛,滾圓的黑眼珠轉得飛快,打量完四周以及守在自己床邊的兩個人,嘴角撇了撇,眼中泛起一陣霧氣。一聲嬌嫩的“媽媽”甫一出口,淚珠子就滾了下來。君默看得失笑,他低聲說:“你倒是哭什麽呢?”
“媽媽,我要找媽媽。”小人兒抽抽噎噎地嘟囔。
蓮實坐到床沿上,伸手把小人兒抱到懷裏,柔聲安慰:“媽媽一會兒就回來,她去給寶寶買好吃的了。”
“真的?”
“真的,你喜歡吃什麽呀?”蓮實笑道。
“豆包、肉包、菜包……”孩子扳着手指數給蓮實聽。
蓮實伸手撥弄着孩子胖胖的小手,笑道:“喜歡吃包子。咱們有肉,也有菜和紅豆,我蒸給你吃,好嗎?”
“你也會做?”孩子瞪大眼睛,“媽媽說蒸包子是件很難很難的事情,她老是學不會,我們都是從食堂打的。”
“是嗎?”蓮實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說,“等包子蒸好了,你嘗嘗看我做的比不比得上你們食堂的。”
梁君默已經盛好了藥,端着碗等在一旁。
蓮實垂首看着懷中的小人兒,哄道:“咱們先喝了藥吧,喝了藥啊,我教你做包子。”
“苦嗎?”孩子擡頭,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蓮實。
蓮實抿一口碗中的藥,有絲絲的甜意,她會心地朝君默一笑:“你看,我都嘗過了。叔叔放了糖,一點都不苦。”
蓮實将空碗遞給君默,用手中的絹子将孩子嘴角的藥汁子擦幹淨,誇獎道:“真是好孩子,聽話着呢。”
孩子受了誇獎,賣弄地挺起胸膛:“我很勇敢,上次摔倒了我都沒哭。”
“再捷,你又吹牛。”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蓮實和懷裏的再捷一同轉向門邊,只見一個大些的孩子正站在那裏,身上積着的雪已經有些化了,他正自己拍打着衣衫。
“大哥。”再捷歡笑着大叫。
“你好些了嗎?”初捷皺着眉頭走到弟弟身邊,踮起腳尖用額頭觸碰弟弟的額頭。再捷以為是哥哥要與自己玩頂角的游戲,使勁朝哥哥撞去,兩兄弟一同“哎呀”地叫出聲,随後又相視大笑起來。一旁的君默覺得眼前的景象十分的熟悉。
蓮實問:“怎麽自己來了,媽媽呢?”
初捷抽抽鼻翼,說:“媽媽到省城醫院學習去了,一直還沒回來呢。我跟爸爸說過了,他同意我來的,餘叔叔送我過來的。”
“都去了一旬了,怎麽還不回來?”蓮實幫再捷穿好衣服,他自己低頭系鞋帶。
“媽媽走的時候就說要去一個月。”初捷說話一板一眼的清楚。
“今天就住在這裏吧?”蓮實問,“你們爸爸沒說讓你們回去吧?”
“沒有,他說等弟弟病好了,讓我跟弟弟一起回去。”初捷問,“再捷快好了吧?”
“燒已經退了,吃上一頓肉包子就好了。”蓮實笑道。
再捷搶着告訴哥哥:“哥,嬸嬸會做包子啊。”
君默立在門邊,含笑看着三人。
廚房裏,蓮實調好了包子餡,用筷子挑起來放到再捷的鼻子下面,問道:“聞聞,香不香。”
再捷高興地跳着,大聲喊:“香。”手裏的面粉撒的到處都是。
“再捷,不要浪費糧食,你不能玩面粉。”初捷拉着弟弟的手,把他手裏的面放回案板上,細細地拍打着再捷手上沾染的面粉。
君默站在案板旁使勁揉着面,蓮實說面揉的勁道了,蒸出來的包子才好吃。蓮實拍拍他的胳膊,面朝君默說道:“行了。”君默将手裏的面團交給蓮實。
四個人圍着案板,蓮實手巧能捏出各種形狀的包子,應再捷的要求,用剩下的面給哥倆捏了兔子和小刺猬。
怕夜裏吃得多積了食,雖然小哥倆一再地保證自己還只是半飽,君默在兩人每人吃下四個包子的時候就讓蓮實把包子端了起來。蓮實一再的保證明天這些包子都是兩人的,若是不夠還給包,倆孩子才不情願地住了嘴。
吃過飯,蓮實又陪兩人在屋裏玩耍多時後,才讓兩人上床睡覺。
蓮實笑着把再捷手中的面兔子取出來放到一邊,幫哥倆掖好被角,吹熄油燈後又坐了一刻才到外屋裏,屋門沒給孩子們關上,夜裏有事也聽得清楚。
君默放下手中的書,笑着向她伸出手:“來安慰一下被你冷落了一天的夫君。”
蓮實笑着走近前,将君默的頭頸擁到胸前,君默惬意地嘆口氣:“這才對,一天就見宋家那小子抱着我媳婦兒不放,真想揍他的小屁股。”
蓮實順勢坐到君默腿上:“咱們什麽時候也有自己的孩子。”
君默笑道:“我不要。”
蓮實不解,問道:“什麽?”
“多幾個小鬼頭來跟我搶老婆嗎?”君默一臉的郁悶,“你已經一天沒正眼看我了,一直圍着那小鬼頭轉。”
蓮實戳戳他的額角,嗔道:“別亂說話,老天爺聽着呢。”老天爺聽不聽的見世間的嘈雜她不知道,但她聽得見窗外簌簌的雪聲。
“雪還下着呢。”蓮實說。
“哦。”君默随口應道。
蓮實執起君默的手,屋裏的爐火很旺,他的手依舊涼涼的:“你也累了一天,咱們也睡吧。”
君默笑道:“我哪裏累,自從開始落雪就沒開過診,除了屋裏那小子。”
話音未落,就聽到“啪啪”的聲響,像是有人拍打院門,蓮實轉過臉想聽的真切點,那聲音偏又沒了。蓮實心裏是不願在這種天氣有病人找上門,暗暗地祈禱剛剛不過是風吹院門的聲音。
隔不多時,“啪啪”聲又響了起來,這次伴着男人焦急的聲音:“梁大夫,梁大夫。”
君默早已經從蓮實的表情看出端倪,他低聲說:“我穿的厚些,不要緊。”
蓮實無奈地站起身進屋裏去取君默的大氅,君默開了院門,等在門外的人等不及地推門進了院子,一把抓住君默的手,語無倫次:“救人,梁大夫,孩子他娘,不行了……”
蓮實打着簾子站在屋門邊,揚聲說:“您進屋裏慢慢說。”
漢子雖然着急但也壓着性子跟着君默進到屋裏,蓮實收拾好君默出診的東西,問道:“是什麽病?”
“孩子娘,本來是下月生的,今兒早上出門抱柴禾滑了一跤,回家來就見紅了。”
蓮實飛快地寫給君默看,邊問漢子道:“生孩子的事不是該找穩婆嗎?”
“穩婆說她也沒辦法了,我這不就來找梁大夫了,死馬當活馬醫吧。”漢子傷心地說,“梁大夫,您家行行好,走一趟,保不齊您就救了我們一家的命,家裏孩子還小,沒了娘可怎麽辦啊?”
君默一直沉思,忽然他起身來到書架旁,找出一個黑漆的匣子,蓮實記得那是康延年送給君默的,說是西醫用的東西。君默沉聲吩咐:“帶路吧。”
蓮實幫君默收拾好,随手披上件棉衣,君默見狀,低聲說:“你留在家裏。”
蓮實充耳不聞,“別任性,家裏有兩個孩子。”君默接過她手中的藥箱,笑道:“放心。”
“下着雪,路不好走,你……”蓮實分辯。
“我能應付,聽話。”君默不容她拒絕,轉身對漢子說:“走吧。”
漢子對蓮實鞠一躬:“您放心,我會照看好梁大夫的。”
蓮實送至院門外,雖有雪光反映着銀光,也不過看到幾步之外,她伫立門邊良久才轉身關了院門。
蓮實心神不寧地坐在剛剛君默坐的地方,發了會子呆之後,起身進到裏屋,靠坐在床沿上,低頭看着熟睡中的孩子,蓮實只覺得心神不寧,将孩子伸到被子外的手臂放回被中後又回到外面屋子裏。桌上的燈光暗了下來,取過燈油加滿了,把光線調得大些。本想着把下午裁開的衣料做好,才縫過幾針就被針紮了數次。蓮實心煩意亂,放下手中的活計,取過君默寫藥方的素箋,胡亂地寫畫着。
天際發白的時候,蓮實的信寫好了,她從頭看過後與福貞交給自己的地契、銀票一同封好,在信封上寫上:陸嘉禾親啓。
蓮實把信收進紫檀的首飾匣子,仍舊放回原處。
油燈的火焰跳了幾下之後終于熄滅了,陽光透過窗棂子照進屋裏,愣怔了半晌後,蓮實把院門敞開了。
兩個孩子吃過了早飯不久,宋維峥就同自己的通訊員餘蕭山來接孩子。蓮實打起精神,替再捷包好了藥,又把答應給哥倆吃的包子打點好了,忙忙地送他們出了門。屋子裏一下子冷清下來,蓮實更覺得坐卧不寧,深悔夜裏竟忘了問那家是哪裏的,只能在院門外的幾條路上來來回回地轉。
君默回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帶着滿身的血跡。看到蓮實,他疲憊地笑道:“我回來了。”
蓮實急忙扶住他的胳膊:“你還好?”
君默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沒事。”
“那……”
“母女平安。”君默笑道。
“先坐下,我給你換身幹淨衣裳。”
“嗯。”君默答應着。
蓮實抱着衣裳進來的時,君默已經靠着椅背睡着了。她輕手輕腳地取過一床棉被幫君默蓋好,側身坐到他身旁,細細端詳着。君默眼角的細紋比往日明顯了許多,忽然蓮實的目光被幾線銀絲絆住了。蓮實心中一恸,不自覺地伸出手撫上君默的鬓角。
“怎麽了?”君默閉着眼,手覆上她的手,蓮實覺得手上滾燙。
蓮實輕輕拍打着君默的臉頰,君默勉強撐起沉重的眼簾,笑道:“蓮實。”
蓮實急切地問:“站得起來嗎?”
君默打起精神,笑道:“就不能讓我清靜地睡會兒。”
蓮實說:“咱們進屋裏床上睡去,把衣服脫了。”
“你也來。”
“來。”蓮實扶着君默的腰身。
等君默躺好了,蓮實從外屋端進一盆熱水,絞幹毛巾好擦拭着他的臉頰和雙手,等擦洗到君默的雙腳時,蓮實愣住了,他的兩個腳腕子紅腫發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