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他們還是當年的模樣,連身上的衣衫都還是死的時候所穿的那件,只是磨得舊了,還沾着許多已變成黑色的血跡,污濁難看。
襲青山看上去好像有些詫異,摸了摸自己的臉才恍然大悟道:“是我這樣子吓到師弟了?也是,二十六年了,師弟都生出這許多白發了,可我卻還是當年模樣,只不過我如今已做了鬼,我跟你說,這鬼呀,可是不會老的。”
說着盯着襲青岩頭上的白發多看幾眼,竟一臉羨慕的樣子,直看得他冷汗涔涔。
“我們不是說好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麽?我這都已經等了二十六年了,師弟你怎麽才下來?躲那麽遠做什麽?”襲青山笑吟吟道:“別怕,這地府雖比人間是差了些,但也湊合,走,我帶師弟到底下瞧瞧去,刀山油鍋熱鬧得很,都是人間見不到的,好看着呢!”
說完沖襲青岩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襲青岩哪敢上前去,哆嗦了一陣轉身就跑,不料才跑出兩步又被人堵住了去路。
一約摸三四歲長得肉乎乎的孩童站在離他幾步之外的地方,臉上挂着瘆人的笑,奶聲奶氣與他道:“二師兄,你這是要去哪裏啊?我要二師兄背背。”
聲音空曠的很,細聽似乎還有回聲,一陣一陣鑽進耳朵,讓人背脊發冷,寒毛直豎。
那孩童說着便朝襲青岩伸出胳膊,一步一步走過去。
稚嫩的面孔看起來十分熟悉,似乎許久以前曾在哪裏見到過,可這會兒襲青岩被吓得腦袋裏一片空白,根本不能集中注意力去想。
“二師兄背……”那孩童仍在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來,但兩人間的距離卻不見縮短。
襲青岩稍稍松了一口氣,然而下一刻,眼前黑影一閃,孩童突然不見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臉色慘白,神情木讷,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雖然時隔二十餘年,但這張臉襲青岩是記得的,也猛然想起了之前那讓他背的孩童是誰,“青,青川……”
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襲青川終于有了反應,他先是眨了眨眼,然後左右歪着腦袋打量着那人,忽地咧開嘴開心地笑起來,“二師兄……”
他一張嘴,嘴角便有黑色的液體流出來,胸口也忽地破了一個大洞,也正往外淌着黑乎乎的液體,直淌到地面上,越積越多,眼看就要沒過自己的腳,襲青岩吞了吞口水,慌慌張張往後退。
卻撞上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那東西是活的,會動,叮鈴哐啷的,被他撞了便換了方向挪開。
襲青岩猛地一僵,極其小心翼翼地轉身,見一沒了頭的男人,揮舞着兩只之手摸索着艱難前行。
在他不遠處滾落着一顆頭顱,眼珠子對着襲青岩的方向滴溜溜地轉着,那張泛着烏青的臉正是襲青山。
襲青岩刷地将頭扭向一邊。
謝蓮晨仍站在先前的地方,身上的衣裳從腹部被割開,她伸了手進去翻翻找找,好像沒找到想找的東西,便煩躁起來,又胡亂找了一通,除了兩手黑乎乎的濃稠液體外,還是什麽也沒有。
她似乎不能接受這個結果,蜷縮着身體,帶着哭腔“啊啊呀呀”叫了幾聲,忽地勃然大怒,瞪着襲青岩目眦欲裂,“狗東西,你把我的女兒弄到哪裏去啦?!”
這突來的怒吼把襲青岩吓得魂飛魄散,幾乎拔腿就跑,可不管他往哪個方向跑,皆是死路一條。
最後只有跪地求饒,“我錯了,對不起師哥師嫂,我知道我錯了,我也不想殺你們,可是你們不給我活路哇……那件事如果讓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他會殺了我,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我不該瞞着青川的身份,不該一時起意,故意被他打傷,最後眼睜睜看着他死在師父的刀下,之後我也很後悔,夜夜噩夢纏身,以致被蓉菀發現了端倪……”
話到這裏,四周忽地亮堂起來,燭火重新被點燃。
襲青岩哆嗦了一下,也不敢擡頭,伏在地上慢慢用餘光左右看了看,岩漿和石橋不見了,襲青山和謝蓮晨也不見了,只一口烏木棺材擺在正中央,自己的刀就落在一旁。
他分明還在那靈堂裏!
神智恢複清明,瞥見棺材前的香爐中那三支恰好燃盡的香,便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有心人設計了。
一掌劈翻了香爐,他騰地站起身,咆哮道:“燕陽,你給我出來!”
話音才落地有什麽東西嗖地飛了過來,擦着他的臉頰而過,最後一聲悶響釘進了一旁的柱子上。
襲青岩擡眼看去,見是一支燕尾镖,下意識地擡手摸了摸臉,滿手的鮮血。
他咬着牙齒嚯地轉頭,果見燕陽從另一側的柱子後走了出來,豎起食指沖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歪着嘴邪氣地笑道,“襲青岩,小聲點,你吵着我阿姐睡覺了。”
說着,他走至棺材旁,最後往裏頭瞧了一眼,扛起棺材板極其小心地蓋上。
襲青岩眼底閃過一抹戾色,不動聲色地上前撿起刀,哼道:“我說這麽邪門兒呢,原來是你在搞鬼。”
“是呢,我這香但凡聞上一絲都能讓人看見他心底最恐懼的東西,讓我來猜猜你都看到什麽了?”燕陽轉過身來,悠閑地靠在棺材旁,一手扶額裝模作樣苦思冥想了一番,一拍手道:“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看見襲家那對可憐的兄弟了,對不對?啧啧啧,他們死的可真是慘吶!襲青岩,你好狠的心,都是至親的人,你如何能下得去手?!我燕陽這一生也殺過不少人,可跟你比起來,我竟覺得自己居然也不算那麽的喪心病狂了。”
“你閉嘴!”心底最不欲為人知的秘密被揭穿,襲青岩頓時惱羞成怒,掄起大刀便砍了過去。
燕陽卻不閃不避,始終淡定地笑看着他,眼見那刀刃就要落在他腦袋上,卻從旁又竄出一道人影來,替他攔下了那足以致命的一擊。
兵器相撞,嗡鳴聲不絕于耳。
四處魂幡翻飛,獵獵作響,連棺材板都在震動,燕陽慌忙撲上去使力地按着。
待刀風散去,靈堂裏又重歸平靜,唯有被洶湧內力攪起的香灰混在空氣中飄來蕩去。
襲青岩後退數步,錯愕地瞪着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女人,許久才呆愣地喚了聲,“青瑤師妹?”
拎着刀沖出來的正是襲青瑤,原本覺得過了這一兩個時辰,自己多少已經緩過些勁來了,眼下一看見襲青岩仍舊氣得渾身發抖,那種即便将其大卸八塊也無法宣洩的憤怒帶着驚濤駭浪,頃刻間便把理智完全淹沒,“別叫我師妹,你不配!怪不得你不相信惡人能放下屠刀,總說什麽江山易改,禀性難移,這些年見一個便殺一個,人人誇你俠肝義膽,嫉惡如仇,原來卻是因為殺人有瘾是嗎?我都不知道禀性難移原來是說的你自己啊!襲青岩,你拿命來吧!”
話音未落地已經提刀而上,雖多年不曾與人大動幹戈,但心間怒火高漲,下手便極盡狠辣,每一招都用了全力,沖着要害而去,勢要拼個你死我活。
再觀襲青岩,興許是還沒能從适才的駭人場景中及時回神,亦或者是乍見襲青瑤陡然心虛,本應是更勝一籌,此刻卻是節節敗退。
眼看泛着寒光的利刃不斷朝着自己劈來,卻只能下意識地擡手去擋,不多時身上就被劃出了好幾道口子,發冠被削落,連刀都被砍成了兩截。
最後被一道渾厚的內力擊中胸口,整個人飛出靈堂,順着臺階滾了下去,噴出一口鮮血,狼狽地捂着胸口咳個不停。
衆人随着襲青瑤一道走出靈堂,蕭翎卻站着沒動,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虞子珩便問:“怎麽了?”
蕭翎瑤瑤頭,“總覺得襲青岩的身法看上去有幾分熟悉,但又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可能是我想多了,走,去看看。”
說罷兩人一道走出。
襲青瑤一步步走下臺階,手裏的刀拖在地上哐啷作響。
見她腳步虛浮的厲害,聞晚歌想跟上卻被聞澄拽住,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們是你的師父,你的同門師兄弟,你的結發妻子,我小外甥才七歲,我嫂子眼看要臨盆,他們究竟哪裏對你不住,襲青岩,你究竟為何?”見他不答話,襲青瑤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平複了一下情緒又問:“你什麽時候知道他是我二哥的,又是如何得知的?”
襲青岩終于擡起頭,擦了擦嘴巴上的血,嘆了口氣說道:“具體的時間我也不記得了,應該就是在他死之前的頭一個月知道的吧,青川胳膊上有個胎記,小的時候調皮,有次爬到假山上去玩,摔下來恰好在胎記上落了個疤,我見着了,自然就認出來了。”
襲青瑤眼眶更紅了,手裏的刀捏得咯吱響,既憤恨又無比痛心道:“你既然知道他是我二哥為什麽還讓我爹殺了他?!”
為什麽?
襲青岩後來也無數次問過自己為什麽,生他的爹娘乃世人口中敬仰的俠侶,養他的師父也是當世英豪,怎麽會出了他這麽一個卑鄙又歹毒的後人?
可是……
“那會兒整個人都魔障了,哪裏還會去想為什麽?倘若真有那個功夫去想,那些事想來也不一定會發生,就如同你方才拎着刀想殺我一樣,難道那一瞬間還有空想別的,你不也是覺得我該死,一心只想讓我死嗎?我也只想讓地宮裏的人死,全部死光,一個不留!”
襲青岩又咳出幾口血,突然笑起來,一如方才的燕陽那般,神情裏透着幾分癫狂,“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便少說廢話,殺了我替他們報仇便是,何必去追究為什麽,難不成我告訴了你原因,你便會念在同門的情意上高擡貴手不殺我了?不能吧,那就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