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蕭翎一陣啞然,“我都死了一千多年了,見過的亡魂怕是比頭發絲兒都多,哪裏還會怕這些?”她搖了搖頭又問:“你說她為何突然尋死?難道是因為這些年保飽受良心譴責才以死謝罪?”
虞子珩垂眸看了眼,卻見燕蓉菀面容有異,似有什麽東西在皮膚下鑽來鑽去,細細查看卻又無跡可尋了,只幾縷清水從她眼耳口鼻中流了出來。
沉吟片刻他道:“我想她并非是尋死,而是有人用蠱蟲控制了她。”
“誰?”問完蕭翎偏過頭去閉着眼睛嗤了一聲,還能是誰?
難怪襲青岩心狠手辣的程度會放任一個知曉內情之人安然無恙地留在襲家堡這麽多年,原來他一早便用蠱蟲控制了燕蓉菀。
可如今人已經死了,怎麽證明燕蓉菀是被蠱蟲控制才一掌拍死了自己,又怎麽證明這蠱是襲青岩種的?
好像沒辦法呢,那便只有……
蕭翎勾起唇邪氣地笑了笑,擡手阖上燕蓉菀赤紅的雙眼,之後緩緩站起身,寒了聲音道:“阿尋,待會兒陪我去殺個人可好?”
虞子珩一怔,“殺個人?”
蕭翎“嗯”了一聲,“對,殺人。”
虞子珩又問:“殺誰?”
蕭翎咬着牙齒答:“襲青岩。”
聞言,虞子珩也站了起來,對上蕭翎眼底嗜血的殺氣,眉心又是一皺,已許久沒見過她這般模樣了。
倒不是他如今不願再沾血腥,但憑阿翎一句話,即便再次與整個江湖為敵他虞子珩也絕無二話,只是他有些不明白,就算襲青岩殺了襲青山一家,又用蠱蟲控制燕蓉菀使得她無法說出真相,最後甚至讓她把自己給殺了,但那也是襲家的事,蕭翎這反應委實過激了些。
除非還有什麽別的他不知道的叫她非殺襲青岩不可的理由。
“阿翎,你到底怎麽了?”
蕭翎沒作答,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許久才閉了閉眼,喃喃地吐出三個字,“怪不得……”
怪不得那日天地變色,飛沙走石,
虞子珩不解地問:“怪不得什麽?”
蕭翎睜開眼,淺淺地勾起唇角,明明在笑,卻莫名透着一股子凄涼,“阿尋,你可知道那裏頭埋的是誰的屍骨嗎?”
虞子珩盯着蕭翎看了會兒,眉心擰得死緊,許久才把視線移至那墳墓上,從燕蓉菀的話裏不難判斷,墳墓裏埋的自然是,“襲老堡主四十六年前走失的小兒子,襲青川。”
“不,裏頭不是襲青川。”蕭翎道。
不是?虞子珩一怔。
可他适才分明聽見燕蓉菀管裏頭的人叫青川。
正欲追問,卻又見蕭翎搖搖頭,神情悲痛,神神叨叨地改口說道:“不,裏頭埋的就是襲青川,那日老堡主說小兒子沒了之時,我便瞧着燕蓉菀的表情有些古怪,有點慌張,又隐隐有點悲傷,就好像她一早便知道襲青川确實沒了一樣,原來他是真的沒了,二十六年前就沒了,阿尋,那你知不知道襲青川另外一個名字叫什麽?”
“另外一個名字?”看着蕭翎那張不知因何黯然神傷的臉,虞子珩滿心都是困惑。
襲青川死于二十六年前,那時蕭翎還是個魂魄,按理說這一人一魂也沒可能會生出什麽交集來,既如此,她看起來為何會這般難過?
“你怎麽知道他有另外的名字?”虞子珩問。
蕭翎扯了下唇,再次蹲了下去,擡手撫了撫那一截腐朽了的墓碑,須臾,低嘆了聲道:“因為,我認識他啊。”
虞子珩微微一愣,看了看蕭翎扶在墓碑上的手,詫異道:“你,認識他?”
蕭翎點點頭,想起那個時候自己守着那具被雪覆蓋的屍身時的無可奈何,忍不住心頭一陣酸澀,“對,不止我認識,你也認識。”
“我也認識?”虞子珩更無法理解了,他如何能認識一個死在他出生那年的人?
猛然想起燕蓉菀頭先提到過地宮,他便問:“襲青川也被地宮擄去了?”
真如此,那上一世自己确應該認識。
蕭翎擡頭看着他,眼角微泛着紅,瞧起來甚是可憐,片刻才緩緩道:“是呢,三歲走丢,在韶州的大街上當了幾年的小乞兒,六歲半的時候被地宮擄了去,十年慘無人道的死裏逃生後終于被培養成了殺手……”
這經歷太過熟悉,熟悉到讓虞子珩心頭猛地一滞,耳朵裏莫名一陣轟鳴。
然後又聽蕭翎道:“他就是,荀無涯。”
即便已經猜出些什麽,那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傳來時,虞子珩也狠狠地怔住,半晌兒才反應過來蕭翎究竟說了什麽,指着墳墓的手指顫了顫,不敢相信地問:“你說裏頭埋的是誰?”
蕭翎握緊了雙手,忍不住紅了眼眶,深吸幾口氣才把勉強把胸口那股澀意吞下,“埋的是你的前世,荀無涯。”
那日,她親眼看着襲青岩把他的屍體從城門上丢了下去,然後叫馬馱着扔進了這常有野獸出沒的荒山裏。
時值寒冬,蕭翎在一旁守了好幾日,一場又一場的飛雪将他的屍體一點點掩蓋,倒是也遮去了氣味,得以讓屍身完好地保存了下來,沒讓她看到被野獸撕扯那殘忍的一幕。
直到有天夕陽西下時分,有獵戶經過,好心将他從積雪中扒出,又就地挖坑将他埋了。
蕭翎跪在雪地裏,感激涕零地對那獵戶磕頭時還覺得奇怪,為何他竟知曉兩尺深的積雪下頭藏着一具屍體,原來竟是燕蓉菀特意安排來的。
原來這就是那個給襲青山招來殺身之禍的秘密,怪不得虞子珩并非襲家血脈,噬怨螟卻敬畏于他,任誰能想到,他竟是襲青川的轉世。
許久過去,虞子珩木然地看着蕭翎,想安慰她說“阿翎不要難過,你看我這不是又轉世為人,還遇見你了麽”,可腦子裏卻是一團懵,嘴唇掀了掀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是的,上輩子他叫荀無涯,是地宮裏的殺手,在陵州執行任務時被在主人家做客的襲老堡主所擒,最後死在了他的悲鳴刀下。
上輩子他也叫襲青川,是襲老堡主年幼走失的小兒子。
所以,他即是荀無涯,同時也是襲青川。
所以,襲老堡主殺了荀無涯,便等同于殺了襲青川。
所以,襲老堡主當時在不知道的情況下親手殺了自己苦苦找尋了二十年的小兒子,竟是這個意思麽?
這幾十次的輪回,自己任何一世的死亡虞子珩從來都是坦然接受,然而上一世……
他竟在他人別有用心之的設計下讓自己親爹給殺了。
雖然已是上輩子的事,可這會兒回想起來,仿佛就近在昨日,悲鳴刀穿透心口所帶來的痛感也依然清晰無比。
最後那一次的任務,目标乃五溪陵州第一富商宋書仁,殺一個沒什麽武學造詣的商人原本易如反掌,殊不知那晚的宋府藏龍卧虎。
同襲青岩過招時,明顯感覺對方并未用盡全力,甚至幾十招過後還故意露了個破綻,被荀無涯一掌拍在胸口,登時口吐鮮血,倒地昏死過去。
襲堡主見狀,大喝一聲拎着悲鳴刀砍來,襲家三十六路刀法雖百般變化,但最詭谲莫測,另人難以招架的卻是那急勁的刀風中裹挾着的陣陣悲鳴,心存浩然正氣之人自然不受其影響,唯作惡之人會在悲鳴中生出驚悚的幻覺。
荀無涯便是看見了那些死于自己之手,或缺胳膊掉腦袋,或被掏心挖肝的無辜亡魂一起朝自己湧來,凄厲的尖叫聲震耳欲聾……
致使他無法集中精力,還沒走完幾招,便被悲鳴刀在自己胸口處捅了個對穿。
虞子珩清楚地記得那一世自己徹底死透前,曾見這平靜的天地間忽地狂風乍起,飛沙走石,電閃雷鳴……
那時他不明白,襲青岩為何有意叫自己打傷,現在他終于懂了。
那個時候,襲青岩便已經知曉了荀無涯就是襲青川,可同時他又是地宮的殺手,扭曲的心靈陡然變态起來,便故意敗下陣來,引襲老堡主出手。
最終襲青岩得逞,荀無涯死在了自己父親的刀刃之下。
那時虞子珩也不明白,天地間為何會忽然變了色,現在也終于懂了,襲青岩設計讓人家親爹殺死了親兒子,這險惡用心是不是連天都看不下去了?
“起先襲青岩提議把你的屍身懸挂于城樓上時,老堡主是不同意的,他說‘人都死了,一切恩怨便煙消雲散吧’,可他拉着宋書仁一塊兒找盡理由……”蕭翎朝地上啐了一口,“呵,我現在都還記得他站在城門下的那張得意又邪佞的嘴臉。”
簡直比那一堆蛆蟲還讓人惡心百倍。
虞子珩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恢複平靜。
襲青岩縱然該死,可那對于虞子珩來說畢竟已經遙遠成上輩子的事了,如今自己不過是個外人,便是再義憤難平,貿然出手解決似乎也不太合适,況這些事太過匪夷所思,知曉內情的燕蓉菀已經殒命,眼下根本死無對證。
這會兒蕭翎也差不多冷靜了下來,覺得虞子珩的考慮也不無道理。
如今空口無憑,就這麽不吭不響地把人殺了,之後随便來個襲家弟子跑到武林盟裏痛哭一番,地宮便麻煩了,這幾個月裏好不容易才建立的還算和諧關系估摸也全要毀于一旦了。
人是得殺,但得拿出确鑿的證據,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殺,那便再讓他多活幾日。
“那我們現在回襲家堡告訴你爹去?”蕭翎道。
“我爹?”虞子珩不适應地皺眉,“說的可是襲老堡主?”
“啊,是呢,你上輩子的爹。”蕭翎補充道。
虞子珩無奈地搖搖頭,道:“我覺得不妥,若讓他知道自己找了幾十年的小兒子最後竟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上,約摸他也活不成了。”
這麽一說好像也有道理,本已是風燭殘年,便是有神功加持,如此誅心的打擊也勢必摧枯拉朽。
老爺子還需得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