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不是法外狂徒第 43 章 開庭前夕

1.

“那麽以後會有什麽打算?”

離開了泰多金律所,天空也陰了起來。大朵大朵的雲包圍着這座近百層的高樓,晶灰色的外牆上映着雲的影子。唐靈徑直走向伸入雲端的空鐵候車站,有人在她身後幽幽地問道。

唐靈驚喜地回過頭,卻看到只有方玫一個人走在她身後。她臉上一熱,慌忙地說:“以後會離開這座城市的,也許會回父母身邊,或者去其他城市,誰知道呢……總之,幾乎不會再來律所了,我記得答應你的事。”

方玫走到她肩旁的位置,笑着搖搖頭,說:“我不是說這件事——我是說,那些海底族的事。如果人數不夠的話,打算怎樣為他們讨回公道呢?”

唐靈錯愕地望着她,苦笑道:“說實話,我其實沒有什麽信心。你知道的,在律所工作時,我也只是打發日子而已。林律師一去日本,我……我本來就算不上什麽律師,更是不知道該如何進行下去了。只是阿遙、巴璞他們格外信任我,能幫他們的也只有我。我不得不推動這件事走下去。”

空鐵飛速駛來,車門裏倒映着兩個女孩——一個頭發蓬亂,穿着米黃的卡通 T 恤和破洞牛仔褲;另一個将發絲梳成馬尾,用柔軟的絲帶綁住,一身淺棕色的套裙纖塵不染。

“我倒是覺得也許有一天你會成為比林律師更優秀的人。”方玫淡淡地笑着,和唐靈一起坐上了空鐵,“一名好律師,總是要有一些‘偏執’。要有那種‘一條路走到黑’的執拗和勇氣,你有、我有、林律師也有。”

“裴子航沒有嗎?”唐靈說完了才發覺這句話由自己來問似乎有些不妥。

但方玫毫不在意,她笑着回答:“沒有。你不覺得他是一個很容易妥協的人嗎?”

唐靈尴尬地做了個鬼臉,轉頭望着窗外快速流動的雲。她有了一種很奇怪的心情:既希望方玫多說一些關于裴子航的事情,又害怕方玫說的太多。

然而方玫那柔軟的聲音開始變得铿锵有力:“我想,以目前僅有十名海底族的情況來開庭也未嘗不可。”

她提醒唐靈,林律師為那十二只猴子申請身份認證時,也是史無前例的,“再稀少的種族,都應該和我們一樣平等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不是嗎?”

“是的!哪怕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已經無法恢複人類形态,哪怕他們沒有受過現代社會的教育,哪怕他們秉持着和我們截然不同的道德觀、法律觀,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人,他們也具備和我們一樣的……‘心’。”唐靈驚訝地看着方玫,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沒有裴子航的話,也許我們是有可能成為朋友的。

方玫顯然沒有注意到唐靈對自己态度的轉變,她輕輕握着拳,為唐靈打氣:“所以,你要嘗試一下。只有獲得了身份認證,他們才不會被肆意傷害。”

“林律師不在律所,那麽你可以幫我嗎?”唐靈熱切地看着方玫。

“你自己就可以的,為什麽一定要依賴別人來幫?”方玫微微一笑,“不要拿‘沒有資格證’來做擋箭牌哦,申請身份認證的事,代理人并不需要資格證。”

“我……我可以嗎?我好像什麽都不會。”唐靈一怔,她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

“你還有時間可以學,當然可以的。”方玫握住她的手——唐靈陡然就想起在島上的那一幕,而這次她卻覺得那雙柔軟的小手是溫熱的,“你見證過海底結界發生的一切,你本身就可以為他們提供證言。程序上的任何事你都可以學,這樣吧,我幫你把申請認證的時間約在一個月以後。一個月的時間,無論如何都來得及準備了。”

2.

車門開了,方玫款款地走下空鐵。

她的話讓唐靈的心中湧動着熱流,習慣了依賴、習慣了尋求幫助,唐靈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也可以”這件事。

人群裏,兩名黑衣人跟在方玫身後。直到她走出空鐵站,坐上透明的觀光電梯,這兩名黑衣人才走到她身旁,客氣地問:“方小姐,委托您進行的談判如何了?”

方玫不置可否地笑笑,“很順利。”

“哦?您提供給她最新的賠償金額了?只要海底族簽下保密協議,祿島核電是同意繼續提高賠償金額的。”黑衣人興奮地說着。

方玫搖搖頭,“這不是我提供給她的東西。”

“哦?那是什麽?”

“鼓勵。”方玫言簡意赅。邁着利落的步伐走出了電梯門,軟羊皮的棕色鞋底毫無畏懼地踏着地面。

兩名黑衣人追在她身後,“方小姐、方小姐,我們畢竟合作過。我們也是考慮到您朋友的利益,畢竟他們殺掉一名人類律師的事……”

方玫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後不屑地甩甩頭發,“懲罰該懲罰的,保護該保護的,這本就是法律的應有之義。用法律來威脅弱者,不覺得太過可笑嗎?”

她的身影走遠了,消失在這座徹夜長明的城市裏。

兩名黑衣人瞠目結舌,他們想起來,這個女人在長崎朝日法律事務所工作時,外號就是“惱人的鐵玫瑰”。

3.

在唐靈準備為海底族申請身份的這段時間裏,海洋館也傳來了好消息——那頭年邁的鯊魚似乎在嘗試發音交流。

腦機接口關聯的屏幕上,頻繁地出現波動,那意味着鯊魚的腦電波開始活躍。

得到消息的唐靈匆匆趕來,偌大的海洋館裏安安靜靜。老鯊魚所在的展廳已經被海氏集團租賃下來,按照唐靈的描述重新進行了布置,燈光調到最暗,模拟海底結界的生活環境。

“不是說開始有聲音了嗎?”唐靈疑惑地問阿遙,他和巴璞已經提前很久就來到了這裏。

“有的。”阿遙側耳聽着,他告訴唐靈,爺爺在嘗試發出不同的聲波,“這裏很熱鬧的,海洋生物們都在用聲波交流。鯨魚在汪汪叫,海豚很善談,在咯咯咯地說話,烏賊和章魚也很吵鬧,他們砰砰砰地向前噴水,在比賽誰吸引到的觀衆多。”

飄飄醫生沉入海缸,幫着老鯊魚清理身上的藤壺。老鯊魚的性情安穩了許多,放慢游動的速度,避免額頭上連接的電極片掉落。

“爺爺試了很多聲音,有的我們能聽到,有的我們任何人都聽不到。他想找到一種能和我們交流的聲音。”阿遙溫柔地撫摸着海缸的邊緣,老鯊魚也在水中安靜地望着他。地面上射出的幽蘭燈光照着他們祖孫的輪廓,兩個模糊的影子柔和地融在了一起。

“爺爺也在着急。”阿遙從那些頻率不同的聲波裏做出推斷,“不過,不過,他現在說的我們誰也不懂……他好像在重新開始學習發音。”

屏幕閃了一下,上面出現了一行字符,有曲線、有圓圈,與其說是文字,更像是勾繪出的海浪波紋。

“這是你們的古文字嗎?”唐靈眼睛一亮,“我好像在哪裏看到過。”

巴璞的臉貼到了屏幕前,嘴唇蠕動,一番努力之後并沒有認出太多,只能撓着頭說:“這個,我只能讀出其中幾個字——‘不要擔心,不要擔心’……”

唐靈以為他在思索,靜靜地等待巴璞繼續說下去,可巴璞雙手一攤:“就這些。只認識這幾個字。一定是我大腦退化的原因。”

“有這幾個字也足夠了!足以證明他是具備思維能力的,他不只是一條冷血的海洋動物。”唐靈嘗試着向老鯊魚打招呼,它在海缸裏翹了翹尾巴,似乎做出了回應。曾經被專家判定為徹底退化的大腦,正在逐漸活躍,尋找和外界交流的方法。這樣的恢複程度令唐靈信心倍增,她甚至樂觀地想,也許到了開庭那天,水中緩慢游動的老鯊魚也可以親口提供一份證詞了。

4.

市民登記中心受理了海底族遺民的申請,但由于他們并不完全符合認證資格,需要在身份事務裁決庭由法官做出最終判斷。

唐靈為每一名生活在水中的海底族都錄制了視頻,展現了他們的交流、思考能力。巴珊一邊晃悠着酒杯,一邊向嬰兒嘴裏喂食三文魚糜的畫面也錄入其中,鹿記者聲情并茂地做了旁白:“他們充分具備人類的情感,雖然在幼崽飼養方面和我們有許多觀念上的不同……”

“所以,三天之後我們就要成為合法的‘人類’了?”阿遙陪伴唐靈回公寓去取開庭時要提交的證件。

遠遠的,已經能看到高樓之上那間白色的閣樓。人們匆匆忙忙,空鐵川流不息,幾天之後,海底族也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唐靈也興奮極了,這是她第一次獨立站上“代理人”的席位,阿遙将作為證人站在她身旁。盡管媒體和司法界的前輩都不看好這次開庭,他們普遍認為海底族人數過少、形态不夠完整,很難被認證為動物變種人,至多是被添加到“瀕危動物”的條目中。

“是的!拿到身份認證後,你們會讀書、會工作、會生活在這個龐雜的城市,不過說起來也許會沒什麽意思,可能會像我們一樣碌碌無為地過完一輩子。提前說好,到時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唐靈有意調侃阿遙。

阿遙認真地思索着,他深深吸着樓梯間裏傳來的各種各樣的味道——烤糊了的全麥面包皮、剛剛沖泡出的咖啡原液、幹枯之際還在堅持散發香氣的玫瑰花……這是人類世界滾燙的、熱鬧的味道,而不是海底那種鹹鹹的、涼涼的味道。他說:“可能對你們來說,這個陸地上的世界已經很乏味了,但對我們來說,每一天都新鮮極了。我在這裏可以認識不同的人,知道不同的事,看許多許多和海底不一樣的風景。更重要的是,在這裏,巴琅、巴珊、爺爺……所有人都被保護得很好,這裏是一個比海底蠻荒更安全的世界。”

“是麽?我從沒有覺得這個熟悉的世界有那麽好。”唐靈驚喜道,“希望它真的可以讓你們不後悔。”

“不會後悔的。”阿遙看着唐靈的背影笑起來,濃密的眼睫并成一排。

5.

推開門,房間裏有些陌生的氣息。

原本被巴璞一行人擠在這裏時,家裏被塞得滿滿的,每次逛街巴璞都要帶回各種五彩缤紛的裝飾品。畫着向日葵的盤子、像兒童塗鴉的地毯、大顆大顆熱鬧又俗氣的珍珠擺件堆滿了客廳。可是現在這些東西被整齊地歸置到了一旁,客廳幹淨得令人不适。

“唐小姐,許久沒回來了吧?”客廳裏響起一個吞吞吐吐的聲音。

一個陌生的手機中,投影出了池田佑的形象。他以影像的方式站立在客廳中間,從他背後的裝飾來看,他似乎正在某個酒店。

“真是苦惱呀!唐小姐要為海底族申請身份認證了,這麽重大的事情發生前,我們卻要給您添麻煩了。”池田佑自說自話地笑起來。

“是你這個家夥!”阿遙憤怒地望着池田佑模糊的面孔,海底結界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

“對。是我這個家夥……我這個家夥想問一下唐小姐,有林律師的消息嗎?”池田佑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仿佛也在擔心憤怒的阿遙會撲過來。

“林律師不是一直在祿島核電處理文件嗎?”唐靈嗅到了某種危險的氣息,她環視着這間小小的公寓,提防再有什麽人突然冒出來。

池田佑冷笑着,告訴唐靈,林律師自昨天晚上就“失蹤”了。

“怎麽會?你們不要亂來,如果林律師失蹤了,對你們祿島核電沒好處,說不定還會引發負面的外交事件。”唐靈有意誇大地說。

“那我這個家夥就不知道了。”池田佑撇撇嘴,做作地攤着手,“說不定是他叛逃了?或者他想以偷渡者的身份留在這裏?就像他的人魚太太那樣……”

“哦,對了,如果開庭取消的話呢,說不定林律師一着急就出現了。呵呵……”池田佑挑了一下眉毛,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通話結束了,唐靈迅速檢查了房間每一個角落。

窗戶有被撬動的痕跡,白色閣樓上留下一串陌生的腳印。在她為海底族奔走相告的時候,這座公寓曾被人肆意闖入過。

“那麽,開庭還繼續嗎?”阿遙沉悶地問。

唐靈伸出手,撬開的窗戶縫隙裏呼呼地刮來了風,擊打着她的手心。她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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