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底酒很快風靡了這座城市。
人們不再依賴多巴胺飲料帶來的興奮和幸福感,比起人工激素,人們更喜歡那種口感醇厚、色澤像蜂蜜一樣的海底酒。
無論走在哪裏,唐靈都會聽到大家在讨論這種裝在貝殼酒壺裏的液體。海底酒迅速占據了便利店大大小小的貨架,為了讓它的特點一目了然,唐靈為它們設計了海底酒專用的貨櫃。她在貨櫃周圍布置了海水噴霧器,這裏始終會有鹹鹹的、涼涼的海風氣息。泛着珠光的貝殼酒壺下面鋪墊着海藻,蔚藍色的燈影搖曳,在地面投下一條條柔軟的波紋光暈。人們路過這裏時,仿佛腳下有淺淺的海水在起伏。
也許是酒香喚醒了海底族沉睡的回憶,也許是腦機接口的微電流刺激起到了作用,巴琅、鳗老板、蝦小弟以及被海公子強行改名為“大閘”的那只海蟹都恢複了記憶。蝦小弟和大閘雖然始終沒有語言功能,但他們找回了行動能力,興致勃勃地舞動着夾子,時刻準備邀請海缸外的人類體驗海底洗剪吹服務。
“加上飄飄醫生、巴琅的寶寶以及爺爺,我們現在有十個人了!”阿遙掰着手頭,數了三四遍之後,篤定地說。
而林律師的郵件卻發得越來越少,他對即将聚齊十二位海底族這件事似乎并不太感興趣。即便是收到唐靈詢問身份認證流程的郵件,也視若罔聞,一概不回。他在最近一封郵件裏寫道:“海底酒在日本也頗受歡迎,想必這會給海底族的損失帶來一些補償。我建議阿遙、巴璞等各位朋友,可以專心地經營企業,重建家園,至于索賠之類的事情,太過遙遠。不提也罷。”
2.
“請告知社長,我已按照會社的要求進行了勸誡。如果再繼續扣押我的護照,我就要聯絡大使館進行協調了。”林律師推推眼鏡,語氣強硬卻禮貌。
池田佑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抖着打印出來的郵件內容,幹笑了半天,像喉嚨裏塞了許多烏鴉羽毛,發出惱人的咳嗽聲。他指着翻譯出來的文字問:“林律師似乎一直在指點他們做事。我的腦子很笨,在裏面讀出很多暗示,卻搞不明白。還想請林律師解釋一下。”
林律師站起身來,想借着沖泡咖啡的時間來琢磨一下說辭,而池田佑帶來的兩名黑衣人立刻把他摁回到座位上。
“池田先生是打算非法拘禁我麽?”林律師拍拍肩部被摁褶的衣服,淡淡地問道。
“那怎麽會呢?”池田佑放棄了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像在看一只被捉弄的小狗,直截了當地問林律師,“對了,林律師,貴國對于包庇是怎樣看待的呢?”
這句話仿佛擊中了林律師的額頭,林律師連連擦着腦門泛起的冷汗,強行說道:“池田先生是遇到了這方面的問題嗎?”
“沒有,沒有。”池田佑變得悠然自得,他掏出一只绛紫色的雪茄,問林律師抽不抽。
林律師慌忙擺頭,告訴他,太太不讓。
“哈哈哈哈,太太不讓。”池田佑把煙噴向房間上空,夏末秋初的空氣幹燥極了,端坐在椅子上的林律師像被抽幹了汗水,整個人都是濕漉漉的,襯衫在背上印出一個沮喪的哭臉。
池田佑有意拖延這折磨人的時間,直到抽完半根雪茄,他才不慌不忙地說:“林律師的太太,應該不能稱為‘太太’吧;林律師的兒子,似乎也和林律師沒有什麽血緣關系吧。若仔細論起來,林律師的兒子,應該是日本國籍才對……”
3.
在尋找其他海底族遺民的過程中,一張舊報紙被送到海公子的莊園。
“這是我潛進《奇報》社舊址找到的。”鹿記者灰頭土臉,像邀功一般地告訴大家,在 2021 年,《奇報》曾經刊載過一則新聞,那條新聞不過是豆腐塊那麽大小,在《奇報》那些魑魅魍魉的故事中只占據了小小的角落。
“這條新聞裏提到過一只人魚。”鹿記者心心念念的《奇報》社已經倒閉很久了,它的辦公樓成為一家糖果工廠,這些舊刊物堆放在庫房中,上面至少壓了幾百罐糖果。
“是的。我可以給她作證。”吃了太多甜物,巴璞的嗓子沙啞,他是吃到第九罐是才從那堆泛黃的紙張裏找出了這份《奇報》。上面提到,本市一家醫院将會為一名“人身魚尾”的女子做 MECT 治療。
“什麽叫 MECT 治療?”海公子問。
“是一種可以幫人清空回憶的治療方式。”唐靈抿着嘴說,她羞于承認自己曾檢索過這種治療方式。這種電擊療法可以幫助治療抑郁症,副作用是會使人遺忘大多數記憶。很多受了情感創傷的人,都會尋求這種快捷但殘酷的治療。
“一條人魚能有什麽創傷?你看阿遙和巴璞,個個都是樂天派……”海公子不屑地撇撇嘴。
“問題是,除了核廢水帶來的退化之外,海底族是不會忘記什麽事的。”巴珊已經能從海缸中走出來,盡管沒有了婀娜的腰肢,她還是走得風情萬種,在地毯上留下兩行妖嬈的濕腳印。
這只胖胖的儒艮充滿自信地坐在沙發上,等待侍者送來金燦燦的海底酒,一飲而盡之後告訴大家:“至少我們儒艮家族的人魚不會。人類的童話中,小美人魚寧肯失去長發、失去舌頭、失去魚尾,也要來到陸地尋找王子,就是因為她永遠無法遺忘。人類總說魚的記憶只有 7 秒,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人魚最多只會失憶 7 秒,7 秒之後還是會反複思念自己的所愛之人。”
唐靈失望地放下了那張報紙,抱着一只靠枕癱在她身旁,說道:“那麽這條新聞就是以訛傳訛了。新聞上寫了,這名患者經過治療之後,遺忘得非常徹底。”
“不會的。《奇報》從不刊登假新聞 !”鹿記者據理力争,她堅稱《奇報》上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實存在的,“你們看這裏——明确提到了,這名女子是跨過海防線游過來的,屬于偷渡者。她曾經去過‘泰多金’律所尋求身份方面的幫助。”
唐靈一聽泰多金律所的名字,重新抓起那張報紙,仔細看着照片裏那名面色蒼白的人魚——尖而小的下颌,倔強的眉和眼之間有一枚小米粒般的紅痣,這讓她的眼神看起來要麽是在挑釁某人,要麽是在引誘某人。她的長發和巴珊一樣垂到腰間,雪白的手臂緊緊地捏住被角,像是被鏡頭的出現吓了一跳。
“這個表情我好像見過……”唐靈回憶着,這種兇而嬌憨的神情,曾經出現在打給林律師的視頻查崗電話中。
4.
坐在泰多金律所的辦公室中,唐靈和裴子航面對面,每人身邊都放了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堆紙質的客戶資料。他們一邊查閱電腦上的檔案編號,一邊在紙質資料中尋找有可能疏漏的細節。誰都沒有說話,辦公室裏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響。同事們在外走來走去,唐靈總覺得大家會投進好奇的目光,她悄悄擡起頭向外看去。模糊的磨砂玻璃外,每個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她那小小的竊喜和小小的悲傷并沒有任何人關注。
裴子航的手指細長,指甲永遠修得渾圓妥帖。手指上曾有過的戒指壓痕已經不見了,指腹飽滿,像是什麽都沒有留下過的樣子。唐靈再看看自己的手,細小尾戒的痕跡也變得很淡很淡。取而代之的是陽光留下的印跡。
裴子航似乎說了句什麽,唐靈錯愕地擡起眼睛,以為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發現了,臉上一閃而過地紅了下。
“我說,你現在這個樣子真好。”裴子航寬和地笑笑,“律所的工作,你并不喜歡吧。在這裏時,你總是沒精打采的,對什麽都不上心。我記得你學生時期曾經說過,最想當的是動物管理員和調酒師。現在都實現啦!”
唐靈習慣性地想要反駁他,卻想起自己和裴子航現在只是“甲方代表”與“乙方律師”的關系,她生硬地笑笑,趕緊把目光移回屏幕上。過了好一會才說:“你說的沒錯。當時去旁聽法律專業,只是想多和你一起上幾節課。沒想到呀……我實在是太笨了,确實不是能學得了這些的人。”
裴子航似乎有些動容,唐靈以為自己看錯了,她總覺得恍惚之間裴子航的雙眼裏似乎也有淚光。
戒指的痕跡會消失,脊背和臉頰被曬傷的地方卻一直都會有印跡。裴子航有意側過臉,把那塊在島嶼上曬傷過的皮膚藏在唐靈視線之外,他說:“抱歉,改變了你的人生軌跡。如果不是……法律專業,也許你會比現在更開心吧。”
“我現在已經很開心了。旁聽法律專業……”唐靈笑笑,似乎有個心結打開了,“也是我人生裏很美好的一段體驗。”
玻璃門被人推開了,方玫帶了兩杯便利店的拿鐵匆匆回來。她問坐在這裏的兩個人:“一切還順利吧?”
唐靈點點頭,指着屏幕上細小的字眼,“找到了,就是這裏。林律師和他的太太,之前是律師和咨詢者的關系。”
“之所以一直查詢不到資料,是因為他們當時并沒有簽訂合同吧?”裴子航在那堆紙質材料裏确認着。
“是的。沒有簽訂合同,但是林律師發現她的精神狀态不太對,就一直陪伴着她,還陪她去做了治療。後來……他們就在一起了,一直沒有分開過。”唐靈推測道。
“真羨慕他們呀。”裴子航微微笑道。
“是啊,真羨慕他們。”唐靈也微笑了。
看着方玫打開那杯拿鐵,坐在裴子航身旁的樣子,唐靈心裏反而很平靜。
她一直遺憾自己和裴子航沒有一個體面的告別,但是現在她相信了,她和他之間永遠都不需要告別。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