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遠在日本的林律師發現,自己好像被“軟禁”了。
無論走到哪裏,祿島核電的幾名工作人員都是笑嘻嘻地跟着他。就算是回到酒店休息,門口也會輪流有人值守。
更讓他憤慨的是,在他提出回國的那一天,他的護照就失竊了。
酒店的防盜窗被人打出了一道裂縫,有人從那裏探進手來,精準地拿走了他放在抽屜中的護照。
酒店方的安保人員解釋說,附近有不少暴走族少年,大概是他們用彈弓之類的工具進行“惡作劇”。
“惡作劇?”林律師憤憤地指着窗戶上的裂痕,那裂痕附近有明顯的環形紋,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到彎曲嚴重的貫穿放射紋——這是手槍子彈留下的痕跡。
林律師沒有把自己的推測說出來,自從他通知了裴子航有關梅朵遺體和腦機接口的事情之後,祿島核電當天就派了兩名身強體壯的“助理”來陪伴他工作。他輕咳一聲,整理了一下自己并不富餘的頭發,微笑着說:“難怪,難怪,問題少年嘛,哪裏都有。”
兩名穿着黑西裝的助理也跟着點頭哈腰,林律師提出了一個要求:“一旦要補辦護照,回國的日期又遙不可及了。我答應過太太,每天都會發一些照片給她。以解……思念之情,可否請兩位朋友代我拍攝呢?”
一名胖助理接着就笑出聲了,他用日語和旁邊的同事打趣說:“聽說林太太是令人震驚的美人,先生出差,這位太太不見得會有多少‘思念之情’吧。”
林律師對日語略知一二,從他們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已經能看出這兩個家夥沒說什麽好話。但他面不改色,埋首于小山一般的材料之間,擺出中年大叔常見的油膩笑容,愣是讓兩位助理前前後後拍了十幾張“工作照”。
然後,在兩位助理的觀摩下,他坦然地把這些照片悉數傳給妻子。
和照片一起傳回去的,還有藏在那些材料中的那些“溝壑”。
這些痕跡均在文字下方,由條紋和圓圈組成,是用鉛筆所寫,看起來像是某人曾在審讀材料時下意識做的标記。
助理們很快就厭倦了林律師在手機鏡頭前搔首弄姿的樣子,把手機丢給林律師,請他自拍,而他們則去門口談天、抽煙。
林律師颔首微笑,繼續埋頭在這批曾經存放于長崎律師事務所的紙質材料之中。
2.
承載着梅朵和海公子父親的那艘游艇,依照他們的遺願,漂流在蔚藍的遠洋。
随着海公子歸來的,只有父親曾經使用過的腦機接口系統。
“這個……人類使用的腦機接口,安裝到鯊魚大腦上,從技術層面來說倒是不難。只是,只是……”海公子請來的專家一個個面露難色,認為這件事不可行。
“只是什麽?只要技術方面不難,那就沒問題呀!是不是怕錢不夠?沒關系的,他有的是錢。他的錢不夠的話,我們賣冰激淩也能湊出來。”巴璞叉着腰,信誓旦旦地鼓勵這幾位專家。
“主要是怕咬。”專家指指海缸裏那條體型龐大的六腮鯊,支支吾吾地說,“這種深海鯊習性兇猛,國內也沒有麻醉鯊魚的先例,安裝腦機接口的過程可能不會那麽令鯊魚愉快……”
“我來。”阿遙接過專家帶來的機械臂擺弄着,“反正你們進入水中後,也是要靠這個東西來安裝接口的吧?”
“沒關系,我可以搞到防鯊服的,防護指數最高、體感最輕的防鯊服。給我兩天時間,從境外定制過來不難。”海公子摩拳擦掌,已經開始讓秘書聯絡海外采購的公司。
“阿遙,巴琅已經不記得你了……”唐靈也忍不住提醒滿眼星光的阿遙,她不喜歡給人潑冷水,但作為那件事的目擊者,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巴璞眼中,人類形态的阿遙不過是一種口味新奇的食物罷了。
“可是我記得他呀。”阿遙不加思索,用手掌緊貼海缸外壁,感受着海水的溫度。那裏面鋪滿了幹淨透明的細沙,投放了沉木、大型圓貝和各式各樣的珊瑚,幽藍色的冷光燈照在裏面,模仿深海的靜谧和安寧,像一個很沉的夢境。
六腮鯊躲在人造礁石之後,從鮮紅的珊瑚縫隙裏冷冷地看着外面,阿遙熱切地迎着他的目光:“巴琅的孩子還沒有名字呢。連上腦機接口之後,就可以一起給小寶寶取個名字了。這件事一定需要巴琅的參與,不對嗎?”
巴璞也有些猶豫,這幾天只要他站到海缸前,六腮鯊就會在缸裏追着他咬,一副垂涎海星很久的樣子。“不如從性格溫順一些的開始,比如巴珊?”他提議。
阿遙爽朗地笑起來,被陽光烤成巧克力色的皮膚上水漬閃耀,他已經準備攀入海缸,“他是巴琅,是我的哥哥,不是什麽兇殘的魚類動物。”
海缸裏的巴琅已經習慣了吃活物,變成鯊魚之後,他憑着本能渡過了一段弱肉強食的時光。最初,那些扭動的觸手、驚慌的小魚、在唇齒間還試圖掙紮的蟹類讓他感到惡心和不适;可随着退化程度的加深,他越來越喜歡海底蔓延的血腥氣,那味道太鮮甜了。他要活下去,要守衛和自己一同藏進廢墟的夥伴,以及那個莫名其妙的小東西,他必須像只真正的動物那樣冷血和無情。
當那個身材高大的人魚男孩游進來時,他還是吃了一驚。之前那些人類投喂給他的都是處理過後的魚肉,很少把活物直接投進來。他在珊瑚後緩緩地搖動尾巴,水裏泛起猩紅色的漣漪。旁邊的海缸裏住着巴珊,儒艮粗壯的腰肢取代了她曾有過的玲珑身材,她怔怔地坐在一塊灰白色的岩石上,手在肩膀的位置下意識地梳理。那裏空蕩蕩一片,她只是隐約記得那裏曾經落下過橙紅色的披肩長發。
巴琅以為這将會是一次角鬥。他看出來了,那個男孩對他毫不畏懼,甚至在招搖着雙臂呼喚他過去。
在海底出生入死的鯊魚不會那麽快就落入圈套,巴琅快速地在假礁石後游動,裝作對食物毫不在意地樣子。等游至角落,被聘聘婷婷的海草叢擋住時,他再突然回旋,飛速沖向站在那裏的人魚男孩。
外面驚呼一片,巴琅也吃了一驚。
那個男孩不但沒有躲開,還流着淚抱住了巴琅垂下冷涎的嘴巴。他親昵地拍拍那血盆大口中的森森白齒,然後自在地游動到巴琅眉眼之間,在六腮鯊額間灰白色印跡的部位親吻了一下。
自從接巴琅回來後,他早就想那麽做了。
巴琅錯愕地看着這只“獵物”,他估量着自己可以一口吞下這個屢屢做出挑釁動作的家夥,可是,當人魚游到他額間時,他看到了那條潔白的鯨骨項鏈。
這條項鏈是海底王族的信物,代代相傳,見證過他被爺爺承認為繼承人的光輝時刻,也見證過他對巴珊表白愛意的隐秘瞬間,還見證了他至親的弟弟游出結界後發生的一切。
大腦中,一陣酥酥麻麻的痛感。
巴琅感到自己好像搞不清狀況了,他一時想不起這是哪裏,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誰,可他記起了眼前那個笑中帶淚的人是誰。
“阿遙,歡迎回家。”
海缸外,屏幕旁的發聲器中,傳來了這樣一句話。